三日之后,张宝相回报:邓世洛率五万余人屯于金州南部平利川(今陕西省平利县)境内的磨沟,真正有兵器的蛮兵约三万人,其余两万余人,都是大巴山蛮人听说邓大王施粥,从远处翻山越岭而来。人马越集越多,由于食物有限,不断侵扰附近村镇,正准备攻下金州,以作根本。
李靖听罢,对李瑗道:“即使只有三万蛮兵,仍然是我军十数倍。依我之见,邓世洛是借攻金州城笼络部族。此患不除,必为大害。”
李瑗颔首称是。
李靖又问张宝相:“宝相,邓世洛为何偏偏选择磨沟?看地形,此处屯兵,似不相宜啊。”
张宝相道:“当时属下也纳闷,就混作蛮人,前去喝粥。后来听说,此地有个传说,说是当年伏羲、女娲在此滚磨成婚。邓世洛很迷信,他招兵买马,得有一个由头,因此选择了此地作为驻扎之地。”
李靖道:“宝相,真有你的。你既然已混入蛮人之中,就详细讲讲此处地形吧。”
张宝相道:“此处南高北低,是个狭长山谷,林木茂盛,便于隐藏,易守难攻。蛮人力大,善于肉搏和射箭,而且箭头喂毒,伤人立死,但基本是步兵,马匹不多,精通骑术的人也很少。若是我军舍命往山谷里攻,恐怕得需要一万人。”
“不是一万人,是两万人。”李靖点点头道,“就算是两万人,也不见得取胜。蛮人长年在山中生活,比猿猴还能攀爬跳跃,就算攻进去,也无法骑马,更无法追上他们。”
李瑗叹道:“靖公虽未见蛮兵,但对蛮人习性如此了解,李瑗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初,我派兵攻战,总是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就被毒箭射倒。非是小王不会用兵,实因平原战法,用在这些蛮子身上毫无用处。”
李靖道:“庐江王,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再想办法击败邓世洛就是了。”
然而众将校议了半天,并无良策。
李靖负手而立,苦思良久,才对李瑗道:“庐江王,虽然宝相探知的情势我深信不疑,但我还是要亲自走一趟。”
“靖公此举,小王万难应允。”李瑗道,“蛮人野性未驯,抓住敌人后,往往食肉寝皮,靖公还是不要以身涉险的好。”
“不看清地形,不探知虚实,这个仗不能打。”李靖正色道,“庐江王勿忧,我去去就回。”
李瑗拦阻不住,只得应允,特意派遣十名甲士相护。李靖却道:“蒙庐江王挂心,李靖感动。但这察访之事,人越少越好。有宝相相陪,就够了。”
李靖带了张宝相,扮作道人,手持一个八卦算命幡,沿路算卦。张宝相扮作李靖的徒弟,没带兵刃,只提了一个装满经书的包袱。
到了平利川磨沟外,张宝相指着前方一个小酒店道:“师父,天寒地冻,我们就找个落脚的地方,喝点酒暖暖身子再说吧。”
于是二人进店。店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脸膛黑红,个子极矮,只有灶台般高。店中一个小二,一个厨子,长得颇为精壮。
“店家,来两碗牛肉、两碗烧酒。”张宝相叫道。
“客官请坐,这就来。”老者说本地方言,仔细观察二人,“听口音,客官好像是北方人?”
“俺山东人。”张宝相道。
“不知二位客官到此,有何贵干?”老者又问。
“没看见吗?”张宝相白了他一眼,“俺跟师父到江陵去,要为萧铣大王算卦。”
“哦,原来是道长。”老者便不再问,准备了牛肉水酒,端了上来。
二人吃肉喝酒。刚喝了半碗,就觉得头晕眼花,歪倒在桌子上。
老者哈哈大笑,对厨子和小二道:“给我绑了,交给邓大王。老子在道上混了几十年,还认不出你们是细作?”
两条汉子对老者佩服得五体投地,问道:“大哥,你是怎么识破的?”
老者道:“这个年纪大的,倒也没啥破绽;可是这年轻仔儿,手上满是老茧,一看就是耍刀弄枪的。一个耍刀弄枪的到这里来,不是细作是啥?”
厨子连连点头:“大哥,我看把这俩龟儿子煮了算了,肉不多了。”
“放屁!”老者怒道,“邓大王叫咱们抓细作,是要审问的。你们俩赶紧把这俩龟儿子扛了,到山里去找邓大王。只要从他俩嘴里掏出话来,咱们都有赏钱。”
于是两名汉子找了两个麻袋,把李靖和张宝相装到里头,弓腰扛起,健步如飞,往山里奔去。
邓世洛是一个精瘦的汉子,虽然头上挂了很多饰物,但看上去并不像蛮人。实际上,他是汉人,从小孤苦,被蛮人酋长收为养子,后来继位。隋末天下大乱,邓世洛精通汉蛮语言,就聚众闹事,想在乱世中扩大蛮人地盘。于是从巴州(今四川省巴中市)举兵,一直打到大巴山,蛮人归附者众。
邓世洛此时正在洞中饮酒,蛮兵来报,说山下的店里抓了两个细作。邓世洛正准备攻占金州,苦于不知李瑗虚实,听到这个消息,把手中的羊腿一扔,道:“快给老子送上来!”
两名汉子把李靖和张宝相扔在地上,解开了麻袋。
见二人闭了眼睛,邓世洛叫人用冷水泼醒。突然,那位年近五十的青袍道人睁开眼睛,道:“不用了!”
邓世洛和两名扛人的汉子大吃一惊,心想这道人当真邪门,怎么突然醒了?
李靖拍拍身边的张宝相。张宝相也起身站起,伸了个懒腰。
“快给老子拿下!”邓世洛一挥手,洞口立即有十几个蛮人围了上来。
李靖哈哈大笑:“大王,你是有江山的人,何故杀害方外之人?再说,大王把我俩杀了,梁王萧铣要是知道了,你如何交代?”
邓世洛连忙摆手道:“且慢!”那些蛮兵便站住了。
邓世洛道:“尔等细作,前来刺探军情,还说什么梁王。梁王与尔等何干?”
“我乃泰山张天师,这是小徒无相道人,梁王萧铣得知我功德圆满,特持书请我到江陵,为其占卜凶吉。”李靖泰然道,“大王寻常麻药,贫道岂有不知?别说这等小伎俩,就连后五百年之事,贫道也早就推算过了。”
“不对,萧铣已在江陵称帝,你怎么还称梁王?”邓世洛半信半疑。
“萧铣自称皇帝,实则只有封王的命。”李靖道,“天地万物,都有定数。而邓大王则不一样,你有天子命。”
邓世洛心头一阵悸动,瞪圆眼珠道:“你且说来。若符实,老……老邓就放了你。”他本来称老子称惯了,但想着这是天师,不能不敬。
“大王就是这样对待贫道吗?”李靖双目朝天。
邓世洛赶紧赔笑道:“世洛行事鲁莽,天师莫怪!最近世洛与李瑗开战,把这龟儿子打得落花流水,疑心他会派细作前来探营,这才误把天师及尊徒当成了坏人……”说罢,亲自搬了个石凳,在上头放了草垫,请李靖和张宝相坐了。
“不知者不怪。”李靖道,“本来,贫道师徒是取道大别山,再向江陵。然而贫道夜观天象,见斗大星宿闪耀在大巴山上空,这才改道前来。今见大王有帝王之相,此行也算不虚了。”
邓世洛大喜,问道:“请问天师,老……老邓真的有天子之命吗?”
“秦岭为天下龙脉。”李靖道,“然而历夏、商、周、汉及两晋后,气数衰微,故而隋朝历二世而亡。今龙脉转向大巴山,大王当应此数。”
邓世洛心头怦怦直跳,又问道:“当今天下英雄纷纷起义,我邓世洛出身贫贱,如何会有天子之命?”
“昔年汉高祖,不过一亭长,终得天下,何况大王继了蛮王正统?”李靖道,“当今天下,群雄争霸,但南北最有实力的,只有萧铣和李渊。李渊虽得长安,然而四面环敌,无暇顾及南方;荆州萧铣,窃居帝位,然嫉贤妒能,手下将士,多有不服。只要大王率众而据金州,进而克信州、开州,进可以得荆、湘,退可以据巴、蜀,南面称帝,只在早晚,何愁大事不成!”
邓世洛一听,再不相疑。因为寻常细作,断无如此见识,只有得道之士,方能有此洞见。于是下拜道:“天师一席话,令世洛茅塞顿开!请受我一拜。”
李靖将他扶起,道:“贫道不过是受天命,为大王指一条明路而已。他日功成,但请少杀生灵,造福百姓。贫道先行谢过了。”
张宝相差点儿笑出声来,但他拼命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