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止一日,李靖终于到了距长安八百里的金州。远远望见城郭,李靖正思忖如何拜见庐江王李瑗。李瑗在李渊登基时任刑部侍郎,因其系太子李建成一党,被封为庐江王,授信州总管。李孝恭平山南有功,却只封了赵郡公。李建成深知李孝恭与秦府关系密切,生怕李孝恭独揽平南之功,就上奏李渊,言山南匪人猖獗,让李瑗前去清剿,于是李瑗转任金州总管。李瑗到达金州后,因爵位高于李孝恭,常有掣肘之举。李孝恭性情柔顺,不便与宗室兄弟为难,多有隐忍,没有向李渊告发。
这个关节,李靖心头是清楚的。古来皇室无兄弟,宗室之中的争斗,亦是激烈非常,李靖最怕卷入是非。但如果途经此地,不去拜见,有失礼数;前去拜见,又怕节外生枝。
正犹豫间,突见前方一骑飞奔而来。近了,却是一位三十出头的汉子,容貌清秀,军官打扮,颇有英武之气。
那军官见了李靖,勒住马,大声问道:“前面这位大人,可是李靖将军?”
“在下正是李靖。”李靖勒马应道,但一时摸不着头脑。
那军官跳下马背,向李靖行礼:“卑职金州总管府行军司马李大亮,参见将军。”
李靖听李世民说过李大亮这个人。他是雍州泾阳人,家中颇有资财,原在隋将庞玉手下任兵曹。降唐后,任土门县令。李大亮是个热心肠,关心乡亲疾苦,曾把家财散给邻里,甚至把自己的战马都卖了,资助乡邻恢复生产,现为金州总管府行军司马。
李靖下马回礼,说道:“李司马,李靖奉诏前往信州,路过贵地,正想前去拜见庐江王,不料在此碰到李司马。”
李大亮扫了一眼李靖身边的人,道:“李将军,能否借一步说话?”
李靖见李大亮神色诡异,料想有私密事情相商,便道:“好,李司马请。”
于是二人上马,驰入路西林中。
李大亮下马,拜倒在地:“请将军救我!”
李靖下马,扶起李大亮:“李司马,这是怎么回事?”
李大亮道:“卑职面临灭顶之灾,非将军不能救。得知将军率军路过金州,卑职天天在道上相望,今日得见,卑职心中石头才落了地。若将军迟到几日,恐怕金州已经陷落了!”
李靖大惊。倘若金州失陷,虽有秦岭作为屏障,但因离长安不远,恐怕会祸及关中,且将对李孝恭新招抚的巴、蜀州县产生极坏影响。但他不明白的是,李瑗亦是李氏宗族中能征善战之将,非李元吉这样的纨绔皇子可比。
“别急,慢慢说。”李靖安慰道。
“有些话,卑职不能说。”李大亮道,“但将军是信人,我只能在这树林中对将军讲了。”
“李司马若信得过李靖,请直言吧。”李靖料想事态严重。
李大亮顿了顿,这才下了决心,道:“将军有所不知,庐江王已将金州兵马打光了。他害怕皇上知道他接连败绩,不敢上报,也严令金州官民不准将消息泄露出去,否则立斩不饶!”
“据我所知,金州有驻军五千,怎么会打光了?”李靖又吃了一惊,“难道有人造反?”
“事情是这样的。”李大亮道,“大巴山有一个蛮人首领,叫邓世洛,在部族中颇有威望。萧铣欲沿江直上,取我大唐州县,故派人以大量金银收买邓世洛,并封他为巴中王。邓世洛有五万人马,凭据大巴山险要之地,屡犯金州治下诸县,抢掠财物,屠杀百姓。庐江王到金州后,数次率军征讨,却接连败北,五千军士现只剩不到一千。”
“赵郡公在信州,为何不向他求援?”李靖感到事态严峻。
“庐江王刚愎自用,吃了败仗,怕被赵郡公笑话,也不上报朝廷,想死撑下去。”李大亮道,“倘若撑得住还好,但目下的情势是:邓世洛正在山中聚集大军五万,准备一举拿下金州。”
李靖叹道:“若邓世洛率蛮人前来,金州只怕守不住。”
“绝对守不住。”李大亮道,“可是就算不敌,也该与城池共存亡。然而庐江王不思守城之策,正在收拾细软,准备带上几个美女弃城出逃……”
“你没有劝阻?”李靖心头一寒,看来金州城已是不战自乱。
“卑职人微言轻,怎么可能说动庐江王?”李大亮叹道,“庐江王弃城而走,我就惨了,根本无法抗拒邓世洛蛮兵。幸好将军引兵前来,末将才看到希望。”
李靖心想,我这七百余人,怎么可能打得过邓世洛数万人?但他仍然安慰道:“李司马别慌,邓世洛尚未派兵前来,恐怕不知金州虚实。待我拜见庐江王后,再作区处。”
李大亮这才稍稍放心。
李靖又道:“李司马,你也看到了,我们也只有七百多人,若力敌邓世洛,无异以卵击石。蛮兵势众,只可智取,不能力战。你先回城中,不要提及与我相会之事,免得庐江王误会。稍后,我引兵入城,再图良策。”
李大亮拜谢而去。
李靖回到队前,对张宝相说:“宝相,刚才李司马来报,蛮王邓世洛屯五万兵马在前方的大巴山,我要你即刻选拔五十人,前去侦伺,再向金州总管府呈报。”
“是!”张宝相领命,在军中选了五十名训练有素的斥候,往大巴山方向疾驰而去。
李靖这才整队,往金州城而去。
到了城下,见城门紧闭,守城的军士大声喝问。李靖请军士通报庐江王。
不一会,李瑗大开城门,亲自迎了出来。李靖见了,赶忙下马行礼:“开府李靖,拜见庐江王。”
“李将军免礼,一路辛苦,请入城叙话。”李瑗在长安见过李靖,深知此人用兵如神。本来,他准备弃城而走,但李靖引兵前来,自是有了希望,于是十分客气。
于是李靖上马,率队随李瑗入城。城中居民,惊闻蛮兵即将破城,都悄悄收拾行李准备奔逃,军士制止不住。李瑗在马上大呼:“城中父老听仔细了,我是李瑗,大家勿慌,朝廷已派军马前来剿灭蛮贼,这位就是先锋李靖将军!”
百姓见李靖骑在马上,威风凛凛,信了几分。于是相互传说,城中果然安定下来。
李靖暗暗佩服李瑗能够见机行事。
进了总管府,李瑗居中坐了,传李大亮等将校进来,与李靖商议。
李靖道:“庐江王刚才一句话,就安定了城中居民,足见治军有方。只要城中不乱,我们据城而守,至少不会败。”
李瑗面露愧色,摆摆手道:“李将军此言,羞煞小王。小王治军无方,是故数次败给蛮人,正想回京向皇上负荆请罪,不料李将军率兵前来,小王就有救了。”
李靖道:“李靖本是奉皇上旨意,前去信州应对萧铣,路过金州,特来拜见庐江王。若庐江王不弃,末将愿相助击退蛮兵。”
李瑗大喜,心想李建成总说李靖坏话,看来此人倒是重义气的人。于是离座,很客气地请李靖坐了,道:“若论行军打仗,天下恐怕没有比靖公更知兵的将军了。靖公,我虽为郡王,但论起来还是你的后辈,你就不要客气了。金州之困,全凭靖公调度,李瑗听命便是。”
李大亮等人见李瑗客气到这个份儿上,都暗自吃惊,料想李瑗真是百无一策。若金州有失,就算李瑗安然逃回京师,有太子说情,这郡王恐怕是当不成了。当下也抱拳道:“卑职行军司马李大亮,听凭李将军差遣。”
李靖赶忙还礼,道:“庐江王受命征讨蛮人,身负皇命,自是统帅;李靖不过路过此地,只是协助罢了,一切还是由庐江王做主,但有差遣,李靖无不从命。倘若功成,也是庐江王的功劳,李靖决不掠美。”
李瑗要的正是这话,于是心花怒放,命人取得地图,标出了邓世洛屯兵所在。
李靖皱起了眉头。原来,邓世洛屯兵之所,处在大巴山北麓的平利川,离金州城不过数十里。
“庐江王,目前邓世洛五万大军盘踞山谷,若我军前去进攻,对方以逸待劳,断难取胜。”李靖道。
“还是靖公高明啊!”李瑗击掌叹道,“小王本来就说不能进攻,得设法将蛮人引出山谷再战,可有的人就是不听,结果损兵折将!”说罢看了一眼李大亮。
李大亮当即说:“庐江王,是属下错估情势,上了邓世洛的大当,甘受责罚。”
“大亮啊,都成这个样子了,责罚你又有何用?”李瑗双手一摊,“皇上要的是胜仗,不是要我处罚手下的兄弟。好了,现在靖公来了,咱们同心协力,渡过难关吧,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李靖道:“既然庐江王信得过李靖,就请打开城门,让百姓一如往常过活,如何?”
“靖公,打开城门,万一邓世洛率蛮兵冲进来怎么办?”李瑗有些担心。
“如果城门紧闭,邓世洛探知,反而会倾巢出兵,那时金州就危险了。”李靖道,“邓世洛到现在都没有来攻城,就是不知金州兵马虚实。一旦我们将城门大开,他必派人来侦伺,我们可派人到坊间传言,说城中已做好迎战蛮兵的准备,长安先锋兵马已入城守卫,还有五万大军正向金州开来。此外,赵郡公李孝恭正从信州点军马两万,向金州驰援。”
“这么说,有七万兵马来解金州之困?”李大亮是个直肠子,一听李靖此言,顿时来了精神。
“靖公这是疑兵之计。”李瑗笑道,“实际上,咱们城中只有一千多人马,加上靖公带的七百余人,不足两千人马。而赵郡公在信州,倒是有两万兵马,但应对萧铣来犯之敌,已感棘手,哪有兵马驰援金州?”
李靖点头道:“庐江王英明!实际上,长安也不可能派来兵马。倘若能派,我这次就带来了。不瞒庐江王,这七百多人,还是李靖从云中带来的老部下,当年在马邑练兵时留下的。”
李瑗抱拳道:“靖公一片忠心,李瑗尤为感佩。不过,咱们这两千人,要应对邓世洛几万人,恐怕得想办法才行。”
李靖道:“庐江王莫急,待李靖探得邓世洛虚实再说。”于是将自己在入城前已派五十斥候去大巴山探知军情的事讲了。
李瑗叹道:“人道靖公用兵如神,今天才知靖公打仗,靠的是思虑周全,用兵得法。好,就依靖公所言,把城门开了,放言出去,让邓世洛不知虚实。我们静等消息,再做区处。”
当晚,李瑗请李靖喝酒。
大敌当前,这位郡王依然叫了数名美姬敬酒起舞。李靖暗皱眉头,但也不便拂逆他的好意。不过他只是相陪,与李大亮说起关中风物,又论军行打仗之要。李大亮善于学习,当即向李靖请教。李靖知无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