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素弦又道:“若论琴艺,民女比之尊夫人,就差得远了。”
李靖又一惊。看来,这女子非比寻常,虽目盲足废,避居草庐,但似乎对天下之事,也有耳闻。于是道:“适才在林外,听姑娘弹奏《高山流水》,隐然与天地暗合。李靖在京时,不止一次听过此曲,但只有这一次,才明白何为天籁之音。”
张素弦道:“李将军谬赞了。民女在这山谷之中,目不能视物,唯有听力颇佳。二十余年来,民女每日静闻风雨之声,或有所得。李将军称之为天籁之音,那是万万不敢当的。”说罢,抿嘴一笑。顿时,连平时不近女色的虎京和年过半百的顾水生都痴了。
她的笑,从嘴角开始蔓延,最后扩展到整张脸,特别是她的眼睛,黑漆漆的,眼角挑动时更是增添了无限柔媚。不过既然说是苦练琴艺二十余年,就算几岁开始练琴,其年纪恐怕已在三十开外。但看上去,她就像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
李靖道:“不瞒姑娘,我等冒昧前来,就是想请张二娃兄弟出山从军。以张兄弟的绝技,必将为国家建功立业。”
张素弦见李靖谈到了正题上,也开门见山:“李将军,舍弟已把将军的美意告诉我了。我与二娃相依为命,但求能终老山林,不想过问世事。”
李靖正色道:“姑娘,男儿生在天地之间,既有绝技,当为国家出力。现在天下纷乱,百姓受苦,大唐皇帝有平定天下、还百姓清平之雄心。张兄弟身负绝艺,若终老山间,岂不可惜!”
张素弦叹了口气,道:“将军,非是民女不思报国,然而舍弟那点微末之道,在山间采药过活尚可,于大军之中就不见得有用了。再说,我们姐弟孤苦,舍弟若随李将军投军,民女生活无着,他是断不肯弃我于不顾的。”
李靖道:“贤姐弟情深,李靖岂能让姑娘独居山间?若是不弃,李靖愿与姑娘结为异姓兄妹,着人送往长安家中,今后我家就是你家,如何?”
张素弦施礼道:“谢将军美意。民女在山间住惯了,又身患残疾,不宜居于闹市之中。”
李靖见她仍是不肯,又道:“姑娘若不肯,李靖只能抱憾。但张兄弟正值青春年少,将来得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你为长姐,难道希望弟弟也终老于山林不成?”
这句话戳到了张素弦的痛处,顿时面露悲戚之色。良久,她才道:“李将军言之有理。先父在世时,常常担心我有残疾,弟弟幼小,到死都不能瞑目……男儿志在四方,是民女私心了。这样吧,待舍弟归来,我劝说他跟随将军建功去吧。至于我,不想离开这生养之地。”
虎京听了,心头一阵酸楚。不知为何,自打进门开始,他就将这位盲女视作天神一般,有一种想保护她的冲动。听了张素弦的话,他突然道:“张姑娘请放心,我与张二娃兄弟一见如故,很是有缘。若张兄弟到了军中,虎京愿以性命保他周全,请姑娘放心。”
张素弦裣身道:“谢谢虎壮士。以虎壮士的武功,保小弟周全,自是不在话下。”
虎京一震,心想你又看不见我,怎么知道我会武功?转念一想,自己跟着李靖,可能是张素弦认为自己能随身护卫李靖,功夫自然不差。
李靖正待发话,突然,张素弦轻挥纤手,示意三人不要出声。
李靖本是家传武学,虎京亦是一身武功,但侧耳倾听,只闻屋外山风阵阵,并无异常。
张素弦脸色倏变,小声道:“请三位进入里间暂避,有强敌来到!”
李靖一把拉起顾水生,同虎京退入隔壁房中,关上房门,悄声让顾水生调匀呼吸;虎京是武学行家,但进入内室后,依然听不出有何异动。
过了好一会儿,果然听到了脚步声。
一个声音在门外说:“师姐,你可真会选地方,叫我们好找。”声音清脆悦耳,竟是一个女子。
张素弦道:“既然来了,就进屋吧。”
李靖从壁上的孔洞往外看去,只见张素弦神情安静,似乎门外的女子是邻家小妹,前来串门一般。
门被推开,烛光下,一个黑衣少女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面蒙黑巾的瘦削黑衣人。看身材,亦是女人。
张素弦道:“原来是刘道长。寒舍清贫,没有什么招待的。我身体不便,有什么话就赶快说吧。”
黑衣人嘿嘿冷笑,声音沙哑,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侄女,你该叫我师姑才对啊。”
“对你这种忘恩负义、唯利是图的败类,称你道长已是最高礼遇了。”张素弦哼了一声,面隐寒霜,“这就是你的高徒?”
“小妹萧月仙。”那黑衣少女笑道,“师姐,你还那么记仇?十几年前的事,师父都忘了。”
“原来是梁国公主。”张素弦道,“不过这里不是梁国治下,恕民女不能行君臣之礼了。”
萧月仙娇笑道:“这里很快就是了。大梁国正挥师西进,不日将取巴、蜀。不过呢,咱们系出同门,你还是我师姐,就不必多礼了。”
“民女不敢高攀。”张素弦冷哼一声,“你是公主也罢,小道士也罢,我与你没有瓜葛,但你师父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今夜不是她死,就是我亡!赶紧让开!”
萧月仙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师姐,你的脚筋被师父挑断,眼睛也被打瞎了,拿什么与师父斗?师父念你残疾孤苦,特来请你到江陵去享荣华富贵。”
张素弦道:“我要是不去呢?”
黑衣人道:“不去也行,把巫山渔女传你的心诀写出来,我就放了你。”
李靖听了半截,料想这是一桩江湖恩怨。然而虎京以前是江湖豪客,知道这“巫山渔女”是一个女侠的绰号。此女精于剑道,据说是上古越女剑的传人。后来,巫山渔女归隐江湖,传说嫁给了一个宫廷乐师,料不到竟然与张素弦密切关联。
“先母被你这个败类设计杀害,你还有脸来要?”张素弦冷声道,“我这里只有一些琴谱,你要拿去就拿去。什么心诀,我一概不知。”
“侄女啊,你瞒得了别人,瞒得过我吗?”黑衣人怪笑一声,“你是不能动弹,但你仅仅把壁虎游墙功法传给你弟弟,他就能在悬崖上来去自如,你道我不知吗?”
张素弦大惊:“你……你把我弟弟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萧月仙笑道,“你弟弟在镇子外打酒买肉,正巧与我们相逢,就主动带路,寻到这里来了。”说毕,回身喝道:“带上来!”
只见一名军官服色的壮汉,将反绑了手、口中塞了布团的张二娃提进门来。
李靖吃了一惊。这军官大胡子,身材壮硕,手里提了个人,就跟提一只小鸡一样,走路无声无息。
“杨将军,把他嘴中的布拿掉。”萧月仙道。
“是!”那军官掏出张二娃嘴中的布团。张二娃喘了口粗气,对古琴后面坐着的姐姐道:“姐……不是我把他们引来的,是他们……”
“唉,都怪姐姐,当初以为不教你武功,给你起个俗名,你就可以在深山中过活一世。”张素弦脸上满是爱怜,“现在看来,在这乱世之中,根本没有清静之地。”
“师姐,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萧月仙道,“你虽然瞎了,残了,但脑袋还算清醒。你可以不要自己的命,可是你弟弟何其无辜?你的固执,将断掉张家一门的香火,你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你!”
虎京一听,怒火中烧,正要伸手去拔剑,却被李靖一把按住。
“侄女,公主的话,虽然难听一些,但这就是现实。”黑衣人道,“当年,你母亲与我情如姐妹,我杀她也是万不得已。”
“看来,是先母逼你杀她的?”张素弦反诘,“似你这等阴险之辈,有何脸面提当年情分?”
黑衣人气得发抖,一把将蒙面黑巾扯下。李靖一看,吓了一跳:原来这个女人的一张脸,被划得稀烂。虽然早已结痂,但坑坑洼洼,再加上她绾了个道士髻,更是形如鬼魅,狰狞无比。
那女道人道:“你是看不见了!但你让你弟弟好好看看!当年,就是师姐毁了我的脸!她是妒忌我比她漂亮,才用剑划伤我的脸,把我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些年,我东躲西藏,不敢见人,亏得大梁皇帝收容我。小贱人,今天你要是不写出‘越女心诀’,我就把你弟弟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
这毛骨悚然的叫声,吓得顾水生哆嗦了一下。张素弦虽然看不见,但听到师姑那鬼叫似的声音,也不禁变色。她道:“我弟弟不会武功,你要杀就杀我吧。”
“小贱人,我就知道我那师姐,把心诀传你了。不来点硬的,你还不知本道的厉害!”说罢随手一挥,但听“啪”的一声,张二娃的脸上挨了一巴掌,顿时肿起老高。
“慢着!”张素弦道,“要我写心诀不难,不过你得放了我弟弟。”
“这蠢笨之人,要他何用?”女道人怪笑道,“我答允你便是。”
随即又对萧月仙道:“公主,把纸笔给她。”
萧月仙探手入怀,取出一张纸。那纸在她拿出来时是叠着的,但被她玉手轻舒,竟然平展展地向古琴飘去。虎京是武学行家,单是这一手,他就知这美貌公主武功厉害至极。
待那纸飘落在琴上,萧月仙又在怀中一探,一支狼毫箭一般向张素弦飞去。张素弦轻舒两指,夹住笔杆,道:“公主好功夫。不过这笔上之墨,有些干了,容民女加点水。”说着,伸手一招,桌上的一只盛了半碗水的粗碗,魔术般向她飞去。
李靖和虎京大吃一惊。这盲女琴艺高妙,自是不虚;然而她这一出手,显然已是顶绝高手,李靖和虎京先前竟丝毫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