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女果然没有落下功夫。”女道人冷声道,“不过,你这点微末道行,却也胜不了我,还是乖乖地默写心诀吧。”
张素弦左手将碗接住,放在琴下,再将那纸往琴上铺开;右手握笔,在碗中蘸水。但见她抬腕运笔,居然在并不平整的纸上写起了小楷。
李靖自小在书法上下过苦功,虽不能看清她写的内容,但从张素弦运笔来看,绝不输于伏案十年的儒生。
不到一盏茶工夫,张素弦写完,左手牵起纸张一角,那纸就平飞起来,撞向女道人。女道人接了,放在灯下细看。
“师父,她写得对不对?”萧月仙似乎比女道士还着急。
“看这开头两句,倒是对的。”女道士皱起眉头,整张脸就更扭曲了。“不过,这后面的句子,倒像是论琴的。”于是厉声道:“贱人,你敢乱写,我就杀了你!”
张素弦道:“道长要是不信,也随便你了。我是写了,你放人吧。”
女道人料想张素弦以一敌三,不可能取胜,便对军官道:“放了他。”
那军官将张二娃往前一推。这一推之力,如同巨浪,隔壁的李靖和虎京都听到了破空之声。然而张素弦伸手一托,立即消除了张二娃疾速前冲之势,将他放在地上。
“师父,现在心诀已到手,要不要杀了她?”萧月仙问。
女道人迟疑了一下,道:“不忙。这姐弟俩,一个是个残废,一个不会武功,谅他们也逃不掉。待我将这心诀拿回去试试,万一是假的,再来找她算账!”
萧月仙道:“那好,咱们这就走吧。”
“公主且慢!”张素弦道,“我这里少见来客,今夜三位前来,没什么好招待的,民女就抚琴一曲相送吧。”
“哈哈,你想用琴音杀我?”女道人仰头长笑,“别说是你,就算你母亲在世,又奈我何?看来不给你留个记号,你还当师姑是吃素的!”
“素”字刚出口,但见女道人双手连闪,手中暗器已向张素弦疾射而去。
虎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这暗器的速度,若是自己,纵跳或能避开,但张素弦眼盲足废,根本无法闪避。
可那暗器就像被狂风吹动的枯叶一样,不知为何,射到半途,全都飞了回来。女道人眼快,伸手连抄,暗器已在手中;萧月仙也不弱,连连闪避,不过头上的簪子被射落在地上;那名军官就惨了,只听“啊”的一声,已然中了倒飞回来的暗器。
此一着犹如电光石火,快得无法形容。女道人一愕之间,张素弦的手指已搭上琴弦。但听“铮”一声,琴音响起,李靖顿时感到屋中杀气顿生。
女道士右手一翻,一柄短剑抖出。只见她朝前一步,利剑刺出,隐然有裂帛之声。但张素弦连头都没抬,专心抚琴。那刺过来的剑锋,竟似无法穿越无形阻滞。
但闻琴声切切,一种森冷的肃杀之气袭来,顾水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禁“啊”了一声。堂屋中的军官听得,一脚踹开房门。但虎京此时已出手,一脚踹在那军官身上。军官不防,应声而倒。
“好贱人,原来有帮手!”那女道人骂道。不过此时她已被琴音所困,抽不开身;萧月仙轻叱一声,剑光闪动,向虎京攻来。
虎京早想出来相帮,一直被李靖止住,此时见行踪暴露,顿时义愤填膺,长剑挥出,与萧月仙战在一起。
那军官倒地后迅速跃起,来攻李靖。李靖手足并用,军官数次拔刀,均被止住,拳脚也施展不开。斗到第四合,李靖一肘击在军官肋下。那军官闷哼一声,倒地不起。
虎京与萧月仙从屋里打到屋外。萧月仙剑术精妙,虎京力大剑沉,一时难分上下。而屋中的女道人,数度冲向张素弦,然而总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道所阻,既不能进,也不能退,如同被蛛丝缠上的飞蛾。
李靖负手而立,听出此曲正是《十面埋伏》,此时正弹到“点将”阶段。但见张素弦玉指挥动,扣、抹、弹、划、排组合严密,俨然是将军出征前的威武气派。随着琴音高亢,女道士狰狞的面孔变得更加扭曲,开始呼吸匆促。
门外,虎京展开剑法,将萧月仙罩在剑光之下。突然,虎京虎吼一声,萧月仙一声惊呼,宝剑被击落在地,已被虎京扣住脉门。
屋内,那女道人的发髻散开,头发如被狂风吹拂一般,已不能开口说话,正咬牙坚持。张素弦仍面色如常,似乎完全沉浸到古曲中去。弹到“项王败阵”段,琴音悲戚,如万马哀鸣。听到这密匝的琴声,女道人张嘴大叫,眼泪迸射而出,完全不能自控。琴声到了紧要关头,突然煞住,女道人竟如断线风筝一般,身体飞起,撞在壁上,顿时墙壁轰塌,房屋晃动,尘烟四起。
李靖看见,倒在地上的女道人,伸了伸腿,已然气绝。
气绝之后的女道人,眼、耳、口、鼻中才流出黑色血液。不一会儿,一股恶臭飘散在满是烟尘的屋中——李靖知道,那是女道人迸出的屎尿。
张素弦这才拍了拍身边呆若木鸡的弟弟,道:“小弟,做男儿要有点气概。你这样害怕,让李将军笑话了。”
李靖向张素弦深深一礼:“李靖今日得见姑娘绝世神功,实乃三生有幸!”
这时虎京将萧月仙提了起来,扔在地上。萧月仙见师父惨死,大哭道:“张素弦,你杀了我师父,我让父皇灭你九族!”
张素弦淡淡地说:“公主,舞刀弄剑不是好玩的,你父亲还不知能活多久,却要灭我九族。先前,我本不愿过问世事。但今天你们欺人太甚,我决定协助唐军,破你江陵城!”
“你……你敢造反?”萧月仙自父亲当上皇帝后,颐指气使,哪里受过这种气?
“实话告诉你,这位就是大唐的李靖将军。”张素弦道,“你们据险而守,而我有破险之法。刚才我写的,没有半点虚假,可惜你师父永远练不成了。”
“你……你刚才弹的琴音,莫非……莫非就是‘越女心诀’?”萧月仙毕竟年轻,好奇心上来了。
“正是。”张素弦道,“告诉你也无妨。所谓心诀,即是意象,须心无尘垢,意合风雨,方能练成。你师父心怀仇恨,利欲熏心,所以当年师祖不传她。”
“可是……我听师父说,当年师祖也没练成。”萧月仙自知今晚无法脱身,想问个究竟。因为这个谜团,缠绕在她们师徒心中已经很久了。
“说起来,还是拜你师父所赐。”张素弦道,“当年,你师父用计杀了我母亲,连根本不会武功的父亲也没放过,幸而七岁的小弟到田里捉泥鳅去了,才幸免于难。我那时恰是你这般年纪,自是斗不过你师父。你师父知道我得了心诀,便用暗器伤我双目,挑断我脚筋,逼我说出心诀。我只得趁她不注意,挣扎着摔下悬崖,得以活命。然而正是我目不能视物,所以心无杂念;足不能行动,所以意象飞驰,故而练成了心诀。”
“那这心诀,怎么会是琴声?”萧月仙仍一头雾水。
“凡是武功,练至一定境界,万物均是利器。”张素弦道,“就如同这位李将军用兵,用到极处,草木风雨,皆可杀人。”
李靖施礼道:“姑娘一席话,让李靖茅塞顿开,李靖拜谢!”
张素弦敛容还礼。
萧月仙叹道:“师姐,我自知不能活着回去,但请你容我将师父埋了,再动手吧。”
张素弦道:“若是想取你和这位杨将军的性命,何须等到现在?公主,我与你师父有血海深仇,不得已取她性命,你将来想要报仇,我随时恭候。念在你尊师重孝,就请和杨将军下山吧。”
萧月仙不再多话,命那军官扛起女道人的尸体,默默地出了门,向林中走去。转眼之间,已去得远了。
张素弦仍然没有动,对张二娃道:“小弟,让你去买酒肉,却招来了强敌。不过今日得报双亲大仇,你也有功。”说罢凄然一笑。
“姐姐,都是我不好。”张二娃哭道,“但姐姐既然有如此神功,为何不传给我?”
“是姐姐不好。”张素弦强忍眼泪,“小弟啊,你性情直爽,但心浮气躁,不宜练母亲传下的心诀。今后跟了李将军,多习战阵之法,为国效力,以光大我张氏一门。”
“姐姐,我不离开你!”张二娃嘶声道,“我走了,谁来照顾姐姐?”“我照顾她!”在一旁的虎京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大声道。
事实上照顾张素弦的任务最终落到了李孝恭身上。
张素弦的住所已被萧铣的女儿萧月仙发现,无法再待下去。于是张家姐弟简单收拾家当,次日凌晨,跟着李靖到了信州。
萧月仙走后,张素弦安排李靖三人歇息,当晚就向李靖讲解了一些攀墙越屋之法。虎京对这个很在行,但听了张素弦的讲解,方知天外有天,敬仰之情油然而生。李靖看得出虎京喜欢张素弦,但一来张素弦年纪比他大,二来又是残疾,恐不相宜。不过他没有说破。虎京对张素弦有好感,自然会对张二娃好,这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