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李靖评价如此之高的谢康途,却是个被截了双腿的残疾人。
谢康途端坐在软榻上,面前放一张小几,一杯清水。院子虽大,但他的饮食起居极其简朴。
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者,银须飘飘,面色红润,眼神极为锐利。他一边和李靖见礼,一边观察张宝相。天不怕地不怕的张宝相,却不敢与此翁对视。倘若拿李谢二人相比,李靖威严,老翁睿智;李靖清澈澄明,老翁深不见底。
“康翁,我这算是完璧归赵了。”李靖郑重地将通商官凭放在谢康途面前的案几上,“没有这张护身符,李靖恐怕回不来喽。”
“李大人言重了。”谢康途收起那张绘有图案的羊皮官凭,让下人端来茶水待客。
“宝相,你也坐吧。”李靖对侍立一旁的张宝相说。
“小人不敢。”张宝相推辞。
“这位是……”谢康途见李靖一人前去突厥,回来时带着一个小伙子,微感诧异。
李靖迟疑了一下,正欲措辞回答,张宝相跪下,向谢康途磕头:“小人张宝相,拜见谢老大人。”
“快快请起。”老人连忙叫仆人去扶。
“回老大人的话,小人原本山东人氏,被胡人掳去贱卖,恰好为李大人搭救,这才侥幸活命。”一路上,李靖教了张宝相一些场面上应对的话,此时正好派上用场,“这一路上,李大人常常提起老大人。若非老大人借了李大人这张通商官凭,小人恐怕已成胡人刀下之鬼。因此,小人也要感谢老大人救命之恩。”
老人哈哈一笑,说道:“老朽不过是借了张羊皮给李大人,不敢当,不敢当!这样吧,张壮士,你身上有伤,先到后堂换些伤药,再行歇息吧。”
张宝相谢过,也意会到老人与李靖有事要谈,不便打扰;又清楚老人见他衣衫褴褛,却以“换药”言之,好让他换洗一下。对于李靖,从未将他当仆从看待,本欲回复康翁问询,却怕伤了他的自尊。张宝相并不是浑人,这些微小细节看在眼里,顿生莫名感动。
待张宝相一走,老人屏退左右,低声道:“药师,大功成否?”
李靖点点头,道:“托康翁洪福,总算不辱使命。”
老人拈须微笑,道:“这下老朽就放心了。你一路辛苦,这就沐浴更衣吧。容后细叙。”
水汽蒸腾。李靖抚摸着渐渐长起来的腿肉,想起《三国志》里刘备慨叹“今不复骑,髀里肉生。日月若驰,老将至矣”的句子,不禁黯然。
十年前,李靖任驾部员外郎时,主掌舆辇、专乘、邮驿、厩牧等事,与谢康途在长安东市的商家便有往来。后途经马邑,专程拜访康翁,二人一见如故,结为知交。李靖为官,不朋不党,在朝中极不得志,常受排挤,后又因兄长李端战败被免,同僚趁机排挤,差点削职为民。康翁知道后,急命长安商号到吏部打点,才让李靖外放汲县令。当时,李靖并不知情。后来知道后,投书康翁,又谢又责。康翁回书:只要官脉不断,方可东山再起。于是二人关系更近一层。
此次李靖得知雁门之围,深知皇上安危,全系公主一念。于是并不奉诏起兵,而是单骑驰往马邑,借了康翁官凭,前往大利求见公主。
现在,他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李靖和张宝相在来复庄住下。李靖每日与康翁纵论天下大事。张宝相一来身份不符,在场难免尴尬;二来也不感兴趣,听了也是白听。他见庄丁日日习武,也加入其中,学些粗浅把式,居然一学即会。李靖有时也到场指点,宾主甚欢。
李靖虽表面与康翁谈笑风生,内心却暗暗着急。虽然他知道康翁早已派出眼线,秘密观察雁门战局,但还是深恐皇上出了差池。
第三天,康翁派出的探子回报:各路勤王大军将至忻口。由于天降寒霜后出现大雾,雁门四野遍布大隋军队,突厥人已停止攻城。
第四天,探子回报:突厥大军已于凌晨悄悄撤离!
这一天,是大隋大业十一年九月十五日。
李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始毕可汗的队伍来得快,去得也快。
晨雾还未散尽,守城的军士被冻醒,抬眼向城外望去。昨夜还灯火星集的突厥人,就像被秋风扫尽了一般,连一顶帐篷都没留下。
“突厥人走了!”
“胡人撤了!”
“解围了!”
城头的军士拼命地喊。城里的军民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这座支离破碎的小城沸腾起来。
杨广被吵醒后,感觉被窝里全是冰冷的汗。身边的美人还在呼呼大睡,哈喇子流进了脖子。这些被搜刮来的美女并不担心雁门城是否被攻破。攻破了,不过是陪胡人睡觉而已。
宇文述在外头咳嗽了一声,道:“陛下,突厥退军了。”
“退了?”杨广挣扎着坐起来,随侍太监已经过来帮他换衣服了,“宇文述,召集百官,上朝吧。”
“老臣领旨。”宇文述今天的声音特别洪亮。
半个时辰后,等候在临时宫殿的文武百官终于看到了皇帝。
皇帝没有像百官想象的那样神采奕奕,而是连打了几个哈欠,对抢着道贺的马屁官员们道:“朕早就说过,突厥野蛮之邦,怎么可能与天朝抗衡?退兵是早晚的事。”
“陛下圣明!”百官齐呼。
这声音发得齐整,震得殿上飞起烟尘。百官嘴里为皇上道贺,实则庆幸终于保住了自己的官爵和老命。
“宇文大将军,”杨广下旨,“马上派兵追击突厥,凡遇敌人,无论老少,全部斩首。”
“老臣领旨。”宇文述跪下领旨,然后一掀战袍,领兵出城追击去了。
“萧瑀。”杨广唤道。
“臣在。”萧瑀应声而出。
“你传旨吧。”杨广咳嗽了一声,“雁门凶险之地,不宜久留,速速班师回东都吧。”
“陛下!”萧瑀跪下磕头,“此次雁门解围,各路军马日夜兼程,遍布雁门四野,突厥闻风丧胆,这才退兵;城中军民,夜以继日,死伤万余,臣斗胆请陛下论功行赏,以慰死者英灵,激励勤王守令。”
“大胆!”杨广自天下大统以后,便已听不进臣下意见。在突厥围城之时,迫于情势才勉强纳言。如今解围,已无忧患,更是听不进去。
“臣请陛下三思。”苏威也跪下了。
杨广哼了一声,道:“朕是天子,说过的话,岂能不算?你们不用担心,待朕班师回朝,自会论功行赏。现在,雁门内外,乱糟糟的,怎么封赏?况且,这次突厥突然行动,谁敢说这里头没有人里通外敌?朕一向赏罚分明,但也得将事情搞清楚再说吧!”
“陛下圣明!”萧苏二人见皇上执意如此,也就不敢再多话。
于是随驾的文武百官,开始准备乘辇,欲途经太原,回驾东都洛阳。
时近午时,齐王杨暕飞马入城,拜见父皇,言大批军马已陆续聚集雁门城下,恳请父皇检阅。杨广此时的心思全不在这上头,只想早早回驾东都,再也不到这鬼地方来了。
齐王自幼熟读经史,考虑问题比较周到。他密奏道:“父皇,河东之地,盗贼蜂起,还得靠这些军马平定。特别像李渊这样的功臣,还是需要召见一下。再说这么多太守县令都来了,其忠心可嘉,要是父皇不见见他们,恐怕寒了他们的心,以后再下诏,谁还会拼命前往?”
杨广听了,觉得有道理。于是下诏:凡参与雁门解围的有功将士,原地驻扎候命,再入城见驾。
下完诏,杨广觉得有些累,想小睡一下。随侍太监悄悄奏报:义成公主有书信送来。
杨广拆开一看,原来是义成公主的亲笔手书。信中先向皇上请安,再言自己听闻皇上被围雁门,寝食难安,最后在三原县令李靖的谋划下,用了调虎离山之计。信的最后说,突厥近年来兵强马壮,恐怕随时都会再向大隋发起进攻,特别是边塞重镇马邑,牵一发而动全身,请陛下念李靖之功,派他驻守马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