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隋朝商人,都喜欢到塞外做生意,身上携有各国官凭,相当于今天的营业执照加护照。行商虽需吃苦,但利润丰厚。为保证生意能长久做下去,商人之间也有约定,做到胡汉不欺。因此胡人仇视汉人,但对汉人商家,却又非常尊重。
“先生要买,就给五个铢吧。”这突厥兵士倒是实在。
“这是二十个铢。”李靖摸出一把钱,放在那兵士手中。那胡兵的嘴张得能塞进去一只拳头。
他生怕李靖反悔,像牵狗一样把拴战利品的链子塞到李靖手中,竟然连谢字都不说,就一溜烟跑了。
李靖蹲下身,见铁链将汉人青年的手腕勒出了几道血痕,想尽快解开。可是那突厥兵士走得匆忙,铁锁仍在。李靖向店主要了一把弯刀,将链条放在切羊肉的石板上,手起刀落,斩断了链条。这一刀拿捏精准,稍有偏差,那青年的手腕就算废了。
青年得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头磕得砰砰有声:“小人感谢恩公搭救之恩!今后小人就是恩公的仆人,无论刀山火海,只要恩公一声令下,小人愿效死命!”
李靖一把将他扶起,要了羊肉汤,示意他不要说话,先吃饱再说。
那人也不顾手上血污,抓肉喝汤,哧哧有声。待他吃饱,李靖才问道:“小兄弟,今年多大了?哪里人氏?”
“小人二十二岁,山东人氏,排行老二,父兄在修大运河时丧生。一年前,小人被官兵抓到雁门关修长城,没想到被胡人抓住,就到了这里。”青年肚中填了些货,精神一振。
“叫什么名字?”李靖微笑着问。
“张宝相。”青年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嗓门很大,“珠宝的宝,相貌的相。”
“原来你还读过书?”李靖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小人从前在学堂外偷听过先生教书,识得几个大字,算不上读过书。”青年仿佛忘了自己被俘的事,神情有些尴尬。
“你以后跟着我,多少学一点嘛。”李靖起身,指着自己的马,“把马牵过来吧,咱这就上路,回家!”
“回家?”张宝相半脸愕然。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李靖问。
“都死了。”张宝相低下了头。
“没事儿,我家就是你家,走吧。”李靖拍了拍他的肩膀。
张宝相将马牵过来,弓腰趴在地上,好让李靖踩着他的背上马。
但李靖却扶起了他,腾身上马,连那小店的老板见了这俊秀的乘骑功夫,都不禁用突厥语喝了一声彩。
张宝相一阵激动,拉起缰绳,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他并不知道,马背上的主人,是未来名震天下的大将军;他更不知道,差点儿死在突厥人刀下的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将军,并亲手活捉了闻名天下的颉利可汗。
主仆二人沿着小道,缓慢行进。一路上遇到盘查的突厥军兵多了起来。李靖身有突厥官凭,倒也无事,同张宝相顺利回到了马邑城。
这一路行来,李靖倒也不寂寞,逐渐喜欢上了小伙子张宝相。这张宝相年纪不大,但天生聪明。李靖讲一些掌故,他居然能举一反三。李靖暗自叹息:寒门子弟,生下来就受苦,没有机会习文练武,不知埋没了多少人才!
李靖略通医术,在路上找了些草药为张宝相治伤。到了马邑时,李靖发现脸消肿后的张宝相居然仪表堂堂,只是眉宇间有一股凶悍之气。倘若悉心调教,说不定将来是员猛将。
但李靖很快又失望了。当他试探性地为他讲述治军之道时,张宝相听得直打哈欠。这个差点儿当了奴隶的青年,总是讲以前如何跟人打架。说到自己被擒,他愤愤不平:要不是十几个胡人用弯刀逼迫赤手空拳的自己,他决不会就范。
李靖暗自摇头。想起闻一知十的李世民,想起外粗内细的阿史那思摩,他顿时明白了:人,生来有命,命即性格。一个人的性格一旦形成,就难以更改。
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宝相骨子里有一股蛮劲儿,天不怕地不怕。最让他放心的是,就算宝相不能理解他的用意,只要让他去做,他就会全力以赴。
李靖深深懂得,所谓将兵就是驭人,而驭人则是驭心。只要将士心服,军队无往不胜。
只可惜,以前他空有一身本事,却无法付诸实践。虽为上县县令,但平日只是处判一些鸡毛蒜皮的民事纠纷,与其所学大相径庭。
此次单骑救驾,他感觉收获颇丰。皇上是否封赏,无法料定。但有一点让他高兴:这个张宝相虽是一块顽石,但只要加以雕琢,必成大器。张宝相可没想得这么远。在九死一生后,李靖就是他的天,他的依靠。
在马邑城西南二十里,有一座建筑宏伟的深宅大院。院外为土垒所围,看上去并不起眼。但穿过这些土垒,眼前别有洞天:古树参天,河流蜿蜒,院墙峙立,其间星罗数十房舍,俨然一座小城。
张宝相问李靖:“大人,这是何处?”现在,他已对李靖改了称呼。
“听说过谢玄吗?”李靖问。
“没有。”张宝相摇摇头。
“淝水之战听说过吧?”李靖又问。
张宝相还是摇摇头。
“这个谢玄很厉害?”
“谢玄以八万人打败了百万之众,你说厉不厉害?”李靖笑道,“当然,是号称百万军队,实际上恐怕连民夫也算上了。”
“请大人讲讲吧。”张宝相对这种事情,倒是很感兴趣。
于是李靖下马,立于道旁,将淝水之战中谢氏叔侄打败苻坚的故事讲了。
张宝相听得津津有味。末了,问:“大人,这跟前面这个庄子有何关系?”
“这个庄叫来复庄。庄子的主人,即为谢玄的后人,名叫谢康途,已年过六旬,可谓德高望重,就连附近的郡守县令,见了他都称‘康翁’。”
“这个康翁的官很大吗?”张宝相睁大了眼睛。
“他一生为商,没有一官半职。”李靖扬鞭一指,“但无论胡人,还是汉人,都敬重他的为人。这马邑是大隋的边塞,汉人与胡人连年征战,鸡犬不宁。但数十年来,无论前朝还是当世,这个庄子从未遭兵燹之灾。”
“这又是为何?”张宝相更不明白了,“大人,据俺所知,这打仗,只要战事一起,必定生灵涂炭,哪里会管老百姓的死活?别说那些胡人了,就是汉人的军队,还不是趁机抢掠。这康翁无官无职,无权无势,只是个做买卖的,如何能够保全?”
“宝相啊,这你就不懂了。”李靖笑道,“我问你:这打仗,最要紧的是什么?”
“军队啊,能战的军队。”张宝相回答。
“军队何以能战?”
“操练啊。”
“如何操练?”
“提振士气啊。”
“如何提振?”
“这个……大人,你就别为难俺了,俺不懂。”张宝相憨憨一笑。
“宝相,你说得很对。”李靖拍拍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但有一个问题你没有搞明白,那就是钱粮。”
“钱粮?”张宝相一脸愕然。
“没有钱,军府就不能购置兵器马匹;没有粮,将士就吃不饱肚子。”李靖说,“更进一步说,打仗是玩命,没有封赏,谁会提着脑袋卖命?而封赏,最实惠的就是有钱帛。对冲在最前面的士卒而言,这才是最实际的。”
张宝相连连点头:“俺倒是听说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这就对喽!”李靖哈哈大笑,“可是大隋的军队,是各郡县自给自养,朝廷治下子民,亦农亦兵,由所在地军府统领,平时耕种操练,战时冲锋陷阵。行军打仗,与居家度日不同,需要充足的钱粮供应,才有保障。所以最重要的是钱粮。”
“大人,那这钱粮跟这位康翁有何关联?”
“当然有关系。”李靖说,“军队所需物资,无一不是通过交易而来。这位康翁,数十年来苦心经营,生意不仅遍及全国,而且远到大漠。本朝现今的三大商业都会是长安、洛阳、江都,但这些都会,都有康翁的人,而且控制了重要物资。无论汉人胡人,也无论战争和平,人们总要穿衣吃饭。谢家根深叶茂,在大隋还未建国时,就形成了遍布天下的商号,而且行商之道,秘不外传,所以历经百年而不倒。”
张宝相愣了一下:“按大人的说法,这康翁还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我这次能顺利往返大利,带你顺利归来,全是靠康翁的官凭。”李靖说,“商人被达官贵人瞧不起,但谁也离不开。军队打仗,更是离不开。像康翁这样的大商,可抵十万雄兵。”
“大人,我有一个疑问。这位康翁既然能够胡汉通吃,难免有里通敌国的嫌疑,他就不怕官府将他缉拿,或是被胡人杀害?”
“兵有兵法,商有商道;国家有界,商业无界。”李靖一摆手,“这个,你以后会慢慢明白的。走,咱们这就入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