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人论二十五种
9390600000012

第12章 阉人论

提起阉人,人们都会知道,这是指被阉割的人,而且,都会知道,这主要是指宫廷中的太监。《后汉书·宦者传论》中云:“中兴之初,宦官悉用阉人。”

在中国,阉人已成了太监的总称。人们常常认为阉割的太监是无能的,其实这是误解。太监常常极有政治能量,他们一旦得势,往往可以左右朝政,让宫廷变色和让天下愕然。以明朝为例,英宗时的王振,由于他得到皇帝的宠爱,其威风可以大到兵部尚书徐晞见了都要下跪的程度,一些不愿意下跪的官僚如大理寺少卿薛瑄、国子监祭酒李时勉、御史李俨、驸马都尉石璟,都被他下狱甚至害死。武宗时的刘瑾,更是不可一世,他完全凌驾于政府内阁之上,连吏部、兵部文武大官进退都要事先经过他的批准。他可以一下子以“奸党”的罪名把300多个朝臣下狱,把大学士刘健等675人充军。明朝政权全部控制在以他为头目的“八虎”手中。到了熹宗,则出现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阉人专政,这就是魏忠贤专政。他把持和发展特务机构“东厂”,勾结熹宗的乳母客氏,专断国政,自称九千岁,下有五虎、五彪、十狗等名目,内阁六部和四方督抚,都被他的私党所控制。当时他炙手可热,胡作非为,社会上全是阉党集团凶险的阴影。了解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阉人的苛政比常人的苛政还可怕。

有的书上说,太监是中国的国粹,这个结论并不妥当。其实,早在公元前许多世纪,亚洲和非洲的许多国家,就有了政治宦官。古罗马帝国在日趋东方化之后,太监也得到发展,其政治地位也日益增高,皇帝克劳狄乌斯、尼禄、维特利乌斯的近侍中都有太监。杀死过自己的母亲和妻子,以暴虐放荡出名的尼禄,还曾和太监斯普里斯“结婚”,任命太监纳拉哥主管恐怖突击团。在拜占廷帝国的十八等官制中,太监可以担任八级官职,拜占廷的宫廷几乎成了阉人的天堂。在近东的一些国家,太监还常常成为军队的统帅。公元前343年,波斯与埃及发生战争,波斯的军队统帅就是著名的宦官巴戈阿斯,他征服了埃及,并杀了埃及王及其所有王子。公元9世纪之后,在穆斯林帝国的中心,阿拔斯(Abbasids)王朝历代哈里发都任命太监担任海陆军将帅,公元919年巴格达和法蒂玛埃及的海军交战时,双方舰队的司令均是太监。

太监虽不是中国的国粹,但太监现象在中国确实历史悠久,而且相当发达。早在秦王朝时,秦始皇最亲密的朋友就是阉人赵高。秦始皇在世时,他任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令事。始皇死后,他伪造遗诏,逼使秦始皇长子扶苏自杀而立胡亥为二世皇帝,控制朝政后又杀死宰相李斯,自任中丞相;之后又杀秦二世,立子婴为秦王。中国著名的戏弄皇帝的“指鹿为马”的故事,其主角就是他。在北宋,阉人童贯已成为统领全国军队的最高将帅,掌握兵权达20年。宣和三年(1121)率兵平息方腊起义的正是这个阉人。

我不是在这里写阉人史,不能再细说阉人的故事,我思考的是人被阉割后的现象。在尊重人的国度里,是绝不能容忍把人的生殖器官阉掉的。阉割现象本身就不正常,它是非人的病态社会的一种病态物。因此,对于阉人,我们首先总是有一种悲悯之感。况且,阉人也有种种区别,阉人中虽有如狼似虎的政客,但也有杰出的将才与学者,不能一概而论,例如,中国的司马迁,他也是一个阉人,但他的《史记》,却是光照千秋的辉煌著作。明代率领三百艘船舰,两万多水兵远征重洋的“三宝太监”郑和将军,直到今天,我们还对他的非凡气魄敬佩不已。

但是,阉人由于生理上被割切,因此在身心上多半都发生变形、变态,其心理状态往往非常畸形。尖酸、刻薄、多疑、嫉妒、阴冷等古怪性格常生长在阉人身上。他们付出了很高的生命代价,一旦地位变化,总是想讨回这些代价。和常人相比,他们更急切地要求身心的补偿,于是,他们的行为方式总是失去常态。鲁迅在《寡妇主义》一文中分析过这种现象,他说:“因为不得已而过着独身生活者,则无论男女,精神上常不免发生变化,有着执拗猜疑阴险的性质者居多。欧洲中世的教士,日本维新前的御殿女中(女内侍),中国历代的宦官,那冷酷险狠,都超出常人许多倍。……生活既不合自然,心态就大变,觉得世事都无味,人物都可憎,看见有些天真欢乐的人,便生恨恶。尤其是因为压抑性欲之故,所以于别人的性底事件就敏感,多疑,欣羡,因而妒嫉。”就以我国最后的一个最著名的太监“小德张”为例,我们就可了解阉人的一些变态行为。“小德张”因出身贫寒,得知当太监可以光宗耀祖,便发狠自己动手阉割自己,即所谓自我净身。15岁入室后,他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侍候讨好慈禧太后。八国联军即将入京时,慈禧仓皇西逃,一路上全靠小德张精心照料。到了西安,天气转冷,他就把自己的皮袍子脱下来,给慈禧盖在轿车上,宁可自己受冻。慈禧死后,李莲英离宫养老,他就当上了太后宫的大总管,月俸达5000两银子。得势后,内心的病态进一步显露出来。他是一个阉人,却偏偏娶妻数人,有妻妾还不够,又常去嫖妓,并在妓馆的一家班子里买到一名叫张小仙的黄花闺女。小德张还和她举行隆重的结婚仪式,张家子孙都得行跪拜之礼。他为了补偿做人的屈辱,就把宫中的一套礼仪搬入家中。家里设有管事、账房、门房、厨师、杂役、女仆等一套人马,每日都要在客厅升坐,接见遇继的子孙们和用人们,而且一定要家人们称他“老爷”,吃饭时,得先向他请安并说:“请老爷赏饭。”他用这种方式来补偿和掩盖自己曾被阉割被差遣的自卑心理。而在宫中,他的严酷也很特别,打小太监时他用的竹竿子都是用盐水煮过的和用血泡浸过的,被打完了之后只觉得皮肉受苦,但绝对不会死,因此,还必须带着伤痛继续干活。他心狠手辣,曾经向人夸耀:“宫里的太监,都知道我的脾气,打人的时候,不能出来求情,越求情愈要多打。”小德张一直到1957年81岁时才死。他的行为告诉我们:政治阉人一旦得势,往往要发狂地寻找补偿,火气并不减常人,而且还更厉害。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是生理学家,实在无从回答。

人们一提起阉人,就想到太监,但是,太监只是一种生理上被阉割的人;还有一种阉人,是精神和灵魂被阉割的人,我觉得,这种人也应当划入阉人之列。精神上的被阉割,包括被阉割了人格,被阉割了良知,被阉割了个性,被阉割了独立思考的能力等。正如太监被阉割之后成了宫廷忠实而得力的统治工具,精神上的被阉割者也会变成某种政治集团的变形变态而非常奇特的工具。至于精神上如何被阉割,那就比生理上的被阉割复杂得多,现在世界上的学者还没有写出精神阉割史,无现成的书本可查,所以一时难以说清。但就我国的经验来说,精神阉割和灵魂阉割,乃是20世纪中国重大的精神现象之一。仅1957年,被“阉割”的知识者就有50万名之多。“文化大革命”中被“阉割”的就更多,范围也更广,远不止知识分子了。虽然同样被阉割,但情况和后果却很不一样。有些被阉割的对象在受难后仍然坚持自己的独立人格,这些人很不简单,在20年左右的折磨中始终保持正常的、健康的心态。但有两种情况是很异样的,也可以说是产生了两种很严重的后果,即两种病态的阉人现象。一是被阉割后则阴盛阳衰,人格弱化,以至男人逐步女人化,丧失男子汉应有的人生之勇,也就是陈寅恪先生诗中所说的,男人纷纷变成“男旦”,一个个变得驯驯服服,没有一点儿火气和骨气,本是自豪的“人民”,却成了自卑的顺民;顺民有时也像被阉割了的雄鸡,还保持了外表的鲜艳的羽毛,但缺少生命的活力和原先的风骨。另一种则是被阉割后,不知道怎么搞的,反而火气更旺,但这种火不是正常的火,而是邪火。不过,这需要经过一段煎熬的时间,或者说,经过一个时期“锻炼”,就像政治太监那样,须从小太监煎熬到得势当了大小管家之后才开始具有凌人的盛气。当代精神被阉割者都是在平了反而且得了势之后才放射出邪火的。这种邪火往往夹着阴阳怪气,而且特别凶狠。他们本被打成“右派”,但此刻他们却变成极左派。他们莫名其妙地硬说自己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可以和革命学说“结缘”,这与小德张着意和黄花闺女张小仙结婚是一样的思路。过去被不公正的世道认为是“右派”,被剥夺了和左翼革命学说联婚的权利,现在翻了身而且有了名,便以战斗来举行个隆重的结婚仪式,显得格外激烈,格外坚持革命原则。而且还要人们称他们为“革命老爷”或“左派老爷”,这种老爷常常狠得特别怪诞,其行径和批判文章,常有一些怪招,使世人感到莫名其妙。他们使用的大批判棍子,也极古怪,很像小德张那种在盐水和血水里泡过的竹竿子(至少是在苦水里泡过的),既可以造成别人的皮肉之苦,又不把人置于死地,以显得注意政策。

上述这种怪诞的精神阉人,仅是阉人中的一类。这是确实在精神上被阉过的真阉人。还有一类更可怕的是根本没有被阉过但冒充阉人的假阉人。这种人在古代就有,最著名的就是吕不韦送给秦始皇母亲的那位著名的嫪毐,连秦始皇也被骗了好久。这种冒充的阉人,因为人们以为他们被阉割过,所以都寄以同情,不仅不警惕,还常为他们说好话。可是,他们实际上并没有被阉割过,本来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极左派,政治性能特别发达,厮杀欲望特别强烈,因此,危害也就特别大。好些善良人不明白一点:为什么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些个理论家何以那么凶狠激烈?这种疑问也许可以从真假太监现象中得到一点启示。

最近几年,我自己因为受的折磨,直接感受到这些灵魂残缺的人,脾气格外古怪,时而狂热,时而阴冷,而且一味要拿我的肉去做他们的心理补偿;所以对阉人便有些痛切之感。因为这种精神阉人的畸形现象,使我想到对人的精神、灵魂是应当充分尊重的,它也与人的肉体中的生殖腺一样,不能轻易被阉割。一旦被阉割,精神就发生严重的倾斜,这种精神的残疾人寻找精神补偿的欲望甚至比生殖腺被阉割的人还要强烈。因为,肉体上被阉过的太监并不是贱民,而是宫中的臣民,而精神上的被阉割者则必须充当贱民,其承受的压迫比小太监还要厉害。但是,肉体上被阉割的现象容易被人们发现,而精神上被阉割的现象不易被人们所察觉。其实精神阉割所造成的大规模的社会心理变态和民族性格的变形,才是真正惊人的。现在有不少文章感慨中国当代知识分子胆小、懦弱,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听到这种批评,我总是默认。因为几乎所有的中国知识分子都在不同的程度上接受了精神阉割,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中,知识者纷纷表态要自觉地割尾巴,其实就是要自觉地阉割掉最后的一点独立精神和独立的人格力量。不过,对中国大陆知识分子实行精神阉割最强大的力量还是政治运动,如果不是强制性的政治运动,根深蒂固的精神灵魂是不容易被阉割的。因此,政治运动对人的精神性格影响极为巨大。它造成的民族性格的变形变态的责任,是难以推脱的。每次想起人为的政治运动总是造成庞大的阉人集团,就不免要说几句话,虽然有若干政治阉人老抓住我不放,但我对他们并无仇恨,反而对他们的被阉割抱有同情。只是觉得,造成阉人现象的政治运动应当像宫廷太监一样,让它成为历史的陈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