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把某种人和“巧”字连在一起时,有褒贬的不同两义。有时是褒义,例如说某某人是“巧工”、“巧匠”、“巧媳妇”,便是说他们是手艺高超的工匠,是很有本事的妇女,绝无嘲笑之意。王熙凤让刘姥姥为自己唯一的女儿命名,刘姥姥想到的一个很吉利的名字,就是:巧姐。但巧字有时却是贬义,譬如说此人是“巧宦”、“巧吏”,乃是说,这个人是一个善钻营的官僚,绝无尊敬之意。潘岳的《闲居赋·序》说:“岳尝读汲黯传,至司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书之,题以巧宦之目,未尝不慨然废书而叹。”潘岳的意思,有点像我们现在的愤愤不平的知识分子,觉得一些好书良书,还要让那些不学无术而善于钻营的官僚“过目”、“审查”、“批准”,实在扫兴得很,以至于“废书而叹”。
在我国,从古到今都憎恶巧宦、巧吏等种种善于钻营的人。《论语·学而》所说的“巧言令色,鲜仁矣”,这种以巧言令色而媚俗、媚上的人,在孔夫子看来,是没有什么德行的。本文所说的巧人,也正是指这种人。
因为巧有褒贬二义,而且巧人有很多种类型,用时髦一点的话说,有许多层次,所以描述巧人时,也得小心,否则“打击面就会太大”。例如,我们常常称某种人为伶俐人,这种人就包含着一点巧,但巧中很不相同。有的人伶俐而善良,有的人则伶俐而歪邪,有的在伶俐中含有狡猾,有的在伶俐中则表现为聪明。伶俐种种,常常使人不容易分清。
《红楼梦》就喜欢用伶俐来形容人,并写了几个伶俐人。其中小红和贾芸这一对就算是比较“有代表性”的。小红是林之孝家的女儿,宝玉的丫环,她有一头黑乌乌的头发和两只水灵灵的眼睛,就是不太得志。曹雪芹写道,她“心内着实妄想痴心地向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理弄理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俐齿的,那里插的下手去”。这就是说,尽管小红自己是伶俐人,但宝玉身边早已包围了一干别样的伶俐人,所以总是插不进宝玉的圈子。不过,小红毕竟是一个出色的伶俐人,还是想法入圈,并抓到了一个机会,这就是王熙凤叫她传话。她知道这个凤姐非同寻常,立即在她面前表现了一下。果然被凤姐发现她“口齿伶俐”,便向宝玉把她要了去。从此,她便成了王熙凤跟前一个得力的丫头。王熙凤对李纨说:“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一对夫妻,一个天聋,一个地哑。那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红楼梦》第二十七回)一直追求着小红的另一个伶俐人是贾芸。曹雪芹介绍说:“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觉。”贾芸虽然伶俐,却太俗气。宝玉见他生得“出挑”了,说了句笑话:“倒像我的儿子。”他竟受宠若惊,认真地称起比他小四五岁的宝玉为父亲来了;后来不知为什么又改称叔父了。有一次他在去怡红院的路上见到小红,便一见钟情。他在大观园里,本来没有事做,但也因为伶俐,走了王熙凤的门路,孝敬了她一大包香料,终于谋得一个买办花草和种种树木的好差使。在当时,他就懂得走后门,运动运动“当权派”,不是伶俐人,能办得到吗?
小红和贾芸这种会做小钻营的伶俐人,可算是“巧人”的一种,属于小机灵的一种,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红楼梦》中的伶俐人很多,如果按其智力程度划分,可分为几种人:一种是智力最高的,可以称作智者。她们也伶俐,但主要特点是有智谋,如王熙凤、薛宝钗。另一类则是聪明人,如晴雯,她也伶俐,但她的特点不是机灵,而是聪明,因此显得更加可爱。晴雯和小红相比,更加脱俗,心机虽不如小红,但心境比小红美丽。这两种伶俐人容易被混淆。在王夫人眼里,晴雯正是伶俐过度而使她讨厌。《红楼梦》第七十七回交代晴雯的来历时说:“贾母见她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晴雯确实非常伶俐,但她在伶俐中却有一种高傲的气质。她偶然把宝玉的扇子掉到地上而被宝玉骂了一句时,她决不向宝玉让步,反而和宝玉口角起来,以至于宝玉气得浑身发抖。可是,到了夜里,宝玉又觉得自己不好,为了使晴雯高兴,故意把扇子送给她撕,她真的不客气,嗤的一声把它撕成两半。但是当宝玉打开扇匣,搬出扇子来给她撕时,她却笑着说,我也乏了,明儿再撕吧。晴雯和小红都伶俐,但是,晴雯的伶俐中没有对主子的媚态,她顶撞主子,着意撕掉主子的心爱的扇子,但她又有分寸,没有把整个匣子的扇都拿出来撕。仅仅这个小故事,我们就可以看到晴雯是另一种气质,另一种聪明。
我们所以称小红、贾芸为伶俐人,是因为他们的性格特点不是属于有智谋的伶俐,也不属于十分聪颖的伶俐,而是属于机灵的伶俐。而这种伶俐,往往带有一点心机,甚至还带有一点和智慧完全不一样的小狡猾。因此,伶俐人虽然常常有些巧主意或小花招,但由于缺少大智慧和内在的聪颖,所以很难做成大事。大成功者必定是靠大智慧,而不是靠小狡猾。如贾芸,虽然靠机灵走后门而谋得一个好工作,但是,他终于成不了大器。贾母死时,贾家男男女女都出丧到铁槛寺,他被“重用”留着看家,却没有看好,竟出了盗案。后来,贾琏到台站去省视贾赦的病,又托他在家照应,他又负了重托:除了招集一些朋友喝酒赌钱外,还出了一个怪招,想到可把巧姐儿卖给藩王作妾。贾琏回来后知道此事,非常气恼,并回明王夫人把他撵出了贾府。可见,只有一点机灵而无真才实学和真知灼见的巧人,是成不了大气候的。想成就一点事业的人,决不能寄希望于小机灵上。那些有智慧和真正聪颖的人,哪怕缺少机灵,也不要紧。事实上,许多“大圣”真的“若愚”,心怀智慧而口不伶齿不俐,如孔夫子所说的“刚毅木讷”,但恰恰是这种有智慧的实心人,才能成为社会脊梁。
像小红、贾芸这种的伶俐人,只是一般性的巧人。他们并不属于像孔夫子所说的“巧言令色”之辈,因此,对社会的危害不会太大。在艰难的社会生活中,他们有点生存的小技巧,实在是社会逼出来的,所以我们还是应当给予理解。
和贾芸、小红这种小技巧不同的,有一种真正的“巧人”。他们运用的可不是小技巧,而是大技巧,这种人在古代被称为“乡原”(也称“乡愿”),在现代则被称为“风派”。孔子和孟子都很痛恨这种人,孔子称之为德之贼。《论语·阳货》:“子曰乡原,德之贼也。”《孟子·尽心(下)》对乡原又有所发挥,孟子说:“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矣。”万子问他:“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孟子回答说:“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
孔孟两位古圣人为什么对乡原如此深恶痛绝,后人有不少解释,而从《论语》、《孟子》原来对乡原的界定来看,这种人的主要特点表面上忠信、一副正人君子之状,实际又心藏奸狡,十分虚伪,很有一套混世欺世的巧术。这种人,用我们这个时代的语言来说明,就是没有信念,没有特操,用各种手段对付世界的人。其实,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巧人。对于我国的两位古圣人,不管赞成不赞成他们的道德观,都应当承认,他们在当时是真诚的教育家和道德家,因此,他们要求人需要有道德信念。而乡原首先是毫无道德信念和道德诚意的,这样,根本就没有和他们讨论道德的前提,于是,孔老夫子感到特别头痛。
孔子谈论乡原是在谈狂人时引申出来的,当时孔子在陈国,没有见到什么贤人,上上下下找不到可交往的人,因此感到寂寞而想返回鲁国。回去之前,他说他倒是怀念鲁国一个名叫“简”的狂士,他说:“吾党之小子,狂简者,进趋于大道,穿凿之成文章,不知所以制裁。”当时有些人对此感到奇怪。这事其实正反映孔子宁可要狂人也不要巧人。因为狂人虽狂,但狂而有诚,狂而直行大道,有自己的信念和自己追求的目标,绝不靠政术、权术、心术为生。这种人和圆滑混世的乡原人相比,确实要高尚得多。孔子在陈国见到的大约是乡原太多,感到这些人特别令人恶心,所以才想到狂简这个小子。孔子能这样看人,在当时也不容易。
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批判孔子最有力的鲁迅,不能接受儒家思想体系和这一体系所外化成的行为模式、情感态度等,但是,在对待狂人与乡原人的态度上,鲁迅和孔子则差不多。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所表现出来的对狂人的态度是无须多论证的,他对乡原也是深恶痛绝。不过,鲁迅对乡原大的批判已更换了一套语言。鲁迅竭力批判的一种“无特操”的人,正是乡原。他在《吃教》一文说:“中国自南北朝以来,凡有文人学士,道士和尚,大抵以‘无特操’为特色的。”无特操,也就是没有信念,没有灵魂,没有品行。这样,产生对宗教的一种特殊的关系,就是“吃”的关系,而不是“信”的关系。这就是不管什么“教”,只要它可吃——可利用,就食之用之,一旦食尽用尽,就把它当做废物扔掉。如同敲门砖,一旦敲开门,则把砖头抛入荒原。鲁迅说:“耶稣教入中国,教徒自以为信教,而教外的小百姓却都叫他们是‘吃教’的。这两个字,真是提出了教徒的‘精神’,也可以包括大多数的儒释教之流的信者,也可以移用于许多‘吃革命饭’的老英雄。”(《准风月谈·吃教》)由于对信仰采取实用主义的态度,所以今天可以信甲,明天可以信丁,今天以崇儒,明天可以拜佛,没有信念可言。这种风气,在30年代的文坛上也很盛行,所以鲁迅说:“要人帮忙时候用克鲁巴金的互助论,要和人争闹的时候就用达尔文的生存竞争说。无论古今,凡是没有一定的理论,或主张的变化并无线索可寻,而随时拿了各种各派的理论来作武器的人,都可称为流氓。”(《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鲁迅所憎恶的这种无特操的流氓,才是真正的巧人。他们的“巧”,不在于小伶俐,也不在于小狡猾,而在于有一套“术”。在政界,有政术、权术;在学界,有骗术、变术;在日常的社会生活中,又有心术、关系术。这是一套巧术,巧人乃是操作这些巧术的术士。在他们的心目中,术高于信念,术重于灵魂和品行,有术就有一切。他们瞧不起那种书呆子和执著于真理的老实人,觉得他们只信苦修苦练的“熟能生巧”,乃是“愚”,而他们是绝不会愚的。他们相信“术能生巧”,所以他们是以术为生的大巧人。
在现代社会中,这种“巧人”就变成了“风派”,不管什么风来,他们都有一套应变术,而且都有一套理论根据。阶级斗争的强风吹来,他们自然是坚定的革命战士;改革之风吹来,他们便“咸与维新”,又是改革的理论谋士;反“自由化”时,他们是急先锋;反“僵化”时,他们又是“中流”砥柱;激进时代里,他们的招牌是“红旗”;保守时代里,他们的招牌是“求是”。求实求是本是好的,是我所拥护的,但在风派手里,“求是”只是招牌、广告和敲门砖;倘若风向一变,他们的招牌肯定又得换。那时,我们便可知道他们是打着“求是”招牌的不老实人,即装着“乖人”样的巧人。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给“现代巧人”做一界定,即真正的现代巧人,乃是无特操的但富有政治技巧和人生技巧的江湖术士,即只知人间有术而不知人间有诚的巧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