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人,也可称为屠夫、屠伯。屠夫和屠伯这两个概念很难分得太清。屠夫一般是指那种以屠宰牲口为职业的人。屠伯则是指那些滥杀人类的人,这里自然包括职业刽子手,但又是比刽子手更宽泛的人类杀手。因此,在中国的词汇系统里,屠伯可以算是广义的刽子手。《汉书·严延年传》曰:“冬月,传属县囚,会论府上。流血数里,河南号曰屠伯。”这里所说的屠伯,显然指的是广义的刽子手。《荀子·议兵》说“不屠城,不潜军,不留众”,杨倞为此作注说:“屠谓毁其城,杀其民,若屠者然也。”这里所说的,是指像屠夫一样的屠伯。所以我们可以把中国称之杀牲口的屠夫和杀人的屠伯,通通称为屠人。
以屠宰牲口为职业的人,社会地位都比较低,但从事这一职业的人,需要力气,也需要技术,所以这一行业里也走出一些英雄豪杰。庄子在“庖丁解牛”的故事中所写的庖丁,实际上也是个屠人。不过,他恐怕是专门的牛屠,不兼猪屠、羊屠。但因他的技术高明到“游刃有余”的境界,变成专家,所以人们常常忘了他是屠人,而觉得他是奇人。《史记》中《魏公子列传》所写的朱亥,也是一个屠人,但又是一个英豪。隐士侯嬴向魏公子信陵君推荐他时就说:“臣所述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朱亥不单力气过人,而且是一个很有胆识的贤者。当秦兵围困赵国邯郸时,他见义勇为,置生死于度外,和信陵君前去请兵救赵并果断地以40斤铁锤击杀魏国大将晋鄙,帮助信陵君完成抗秦救赵的重大使命。除了《史记》之外,中国有些文学作品也写到屠夫在战乱的时代成为风云人物,如《三国演义》中的张飞,他本来也是一个杀猪的,但与刘备、关羽结拜后便成为刘备打天下的开路将军,为刘备创建蜀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可见,屠人中也屡出英雄。
屠夫中也有很殷勤可爱的,如古华《芙蓉镇》里的女主角胡玉音的第一个丈夫黎桂桂就是。小说介绍他的时候说:“胡玉音的男人黎桂桂,是个老实巴交的屠夫,平日不吭不声,三锤砸不出一个响屁。”他和胡玉音由镇上的一个老屠户做媒成了夫妻。开始时,胡玉音的父母说,“这回好,小屠户,杀生为业!”很瞧不起他,但最终因为他的确是一个“实在人”,一个“厚道的崽娃”而喜欢他。玉音开始也不喜欢他,但慢慢地就觉得“桂桂长相好看,人秀气,性子平和,懂礼。看着顺眼、顺心了”。一个屠人,竟有一副秀气的、平和的、文雅的模样和性情,很不容易,难怪胡玉音老想在他面前撒撒娇。
但是,文学作品中,更多的是把屠人写成一个丑角,而且丑得给人的印象相当深。例如《水浒传》中那位在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就是靠宰屠而成了地方上的一霸。他写三千贯文书,要买前来渭州投亲的女子金翠莲做妾,待强占了翠莲三个月后,又伙同他的妻子把翠莲赶打出家门。这还不算,三个月前他写的三千贯文书完全是张虚纸,不曾给翠莲的父亲一分钱,而现在把翠莲赶出门,反而要向翠莲家讨索典身钱三千贯,弄得翠莲天天卖唱乞讨来还郑屠的阎王债。当鲁智深听到翠莲父女的诉告之后,怒不可遏,便以买肉为名,让郑屠亲自把肉剁碎,然后抓起碎肉臊子,劈头往郑屠脸上打过去。狠狠地整了郑屠一顿,之后,又把他打死。鲁智深一边打一边还这样骂道:“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骂里充满着对“操刀屠户”的蔑视,把屠人视为“狗一般的人”。
《儒林外史》写的另一名屠夫,即范进的岳父胡屠户,更是精彩。他这个人极端势利,长着一副俗眼。范进中举前,他从骨子里瞧不起这个穷女婿,送了一副大肠来就当着女儿和亲家母面奚落范进说:“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当范进想去参加乡试并想向他借点盘缠时,他却一口啐在范进脸上,说范进完全是“癞蛤蟆想吃天鹅屁”,痴心妄想当老爷,还说中了的老爷都是天上文曲星,而范进这种尖嘴猴腮样的人也想当?但是,一旦范进中了举,他的那一副俗眼也媚笑了起来,认定女婿是天上的星宿。现在可沾女婿的光,不想再杀猪了。他说:“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老爷,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么?”吴敬梓笔下的这位屠人,写得真是非常有趣。屠夫如此势利,真是不可思议。
屠夫在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里,更是罪行汇累的罪人。纪晓岚称屠夫为屠人,他的意思是屠人以杀生为生,理应得到报应。他写了好几则屠人的故事。《笔记》第廿一卷载有一“屠人”,“年三十余死,魂为数人执缚去。冥官责以杀业至重。押赴转轮受恶报。觉恍惚迷离,如醉如梦,唯脑热不可忍。忽似清凉,则已在豕栏矣。断乳后,见物不洁,心知其秽,然饥火燔烧,五脏皆如焦裂,不得已食之。后渐通猪语,时与同类相问讯,能记前身者颇多”。同一卷中的另一故事则说,“一屠人死,越一载余,其妻将嫁,方彩服登舟,忽一猪突至,怒目眈眈。径裂妇裙,齿其胫。众急救护,共挤猪落水,始得鼓棹行。猪自水跃出,仍沿岸急追”。还有一个故事,说“有屠人杀猪甫死,适其妻有孕,即生一女,落蓐即作猪号声,号三四日死”。纪晓岚在讲这些故事,说的是屠人从杀猪变成猪的报应道理。我们先不论故事的虚实和道理的深浅,只是想证明一点,屠人在这位四库全书总主纂笔下,也是无可超生的丑角。
屠人的形象到了现代,虽有桂桂的温柔形象,但使人印象更深的倒是李昂《杀夫》中的那位暴虐的屠夫陈江水。《杀夫》是一篇非常成功的小说,它所写的屠夫形象尤其精彩。这位“杀害生灵无数”的陈江水,简直是暴力的化身。他不仅在宰屠场上使用尖刀暴力,更古怪的是,他在性场上,也在女人身上使用暴力。他和女人的性过程,也是暴力的过程。他与常人不同,不是在温柔中享受快乐,而是在女人的挣扎、痛苦、尖叫中得到满足,因此,他总是“把女人整治得杀猪般地尖叫”。他的苗条年轻的妻子林市,总是被他整治得连声惨叫,以至四邻夜夜都可以听到她的干嚎。而陈江水恰恰嗜好听女人恣意的狂叫,倘若不能狂叫,惨叫也行。只有在狂叫与惨叫中他才能领略到性和暴力相结合的快意。如果林市疲倦得未能出声惨叫,陈江水反而要陷入疯狂的狂暴中,更凶残地整治林市,“揍她,掐她,拧她,延长在她里面的时间”,此时“林市咬牙关承受,只从齿缝中渗出丝丝的喘气,咻咻声像小动物在临死绝境中的喘息”。陈江水这种性暴力终于使林市无法忍受,最后,她拿着陈江水杀猪用的屠刀,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对她来说,结束和陈江水的性生活也只有一条路,就是暴力——以暴力结束暴力。陈江水是个奇特的在做爱中欣赏自己的暴力的屠人形象,他对待女人完全和对待猪一样,只是屠宰的器具不同而已。这里,我不是在评论这个惨烈的故事,也不是在评论小说的艺术。只是说,屠人在现代作家的笔下,甜蜜的性与残酷的暴力竟可相通,真是有趣。
在上述诸作家的笔下,屠夫的形象确实很精彩。不过,和《史记》中朱亥之豪气相比,后来的屠夫形象,除少数例外,大半是充满粗气、俗气和晦气。我自然不是责怪小说家们,这篇文章也不是文学批评,我只是站在现实社会的层面上,私下替以屠宰牲口为职业的人抱不平,也许因为自己每天都需要吃点猪肉或牛肉,觉得自己的生活离不开他们。倘若没有他们,或所有的人都很清高,拒绝屠宰,那就非常麻烦。中国有句俗话说“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自然没错,因为死了张屠夫,还有林屠夫、贺屠夫、侯屠夫等,人类社会绝对不会就吃混毛猪。但是,如果没有人愿意当屠夫,那就难办了,要么,大家就没肉吃,要么就自己动手,亲自当屠夫,这样,除了不吃肉的和尚,就得人人当屠夫。这么一来,“人类”就会变成“屠人类”,名声要坏得多。可见,社会还是少不了屠杀牲口的屠人的。像纪晓岚把屠人说得罪孽深重而且自己一定要变成猪,我是不能苟同的。按此逻辑,那么,我们吃了猪、牛、羊肉,岂不是也罪孽深重?岂不是也该变成猪、牛、羊吗?
我为以屠宰牲口为职业的屠夫抱不平,还有一个原因是小说家们对以杀人为职业的屠人反而有点笔下留情。我很少见到作家像写胡老爹、陈江水如此精彩地写职业刽子手。这种职业屠伯的生活和心理很少得到艺术表现。鲁迅在《药》里写了一个刽子手康大叔,他除了操刀砍人头之外,还附带做点人血馒头的小生意,而且做生意时也干脆得很,决不拖泥带水,其原则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什么可讨价还价的。虽然只写了寥寥几笔,但给人的印象颇深。这种职业杀手的内心世界和家庭生活及社会交往,一定很有趣,而且也一定有鲁智深把“肉雨”掷向郑屠似的令人称快的故事,和李昂写的那种壮夫反被弱妻所杀的故事。自然,或许也有像黎桂桂那样,如温馨儿,因生活被迫,不得不当屠人。倘若有专门负责砍头和枪毙的职业杀手,但在家庭中却是一个很秀气很腼腆的好丈夫,写起来一定很好玩。
还有一种屠人,就是我所说的广义的屠伯或领导屠伯们的高等屠伯,也常常被作家所忽略。其实,这种屠人群中,他们“屠”的动机,“屠”的心理,“屠”的花样,“屠”后的社会生活与家庭生活,也一定很有趣。这种人和在战争中因为某种使命和某种原因不得不互相射杀的将士不同,他们乃是一种嗜杀成性的人,其整个人的精神特点是嗜屠并以屠杀同类为职业,例如,希特勒和他手下的负责屠杀犹太人的将军们,原苏联克格勃的头子贝利亚及他手下的杀手就是。
在广义的屠人中,还有一种专门制造文字狱的职业文化杀手。这种精神屠人,在中国,从古到今都有。他们具有职业刽子手的全部性格特点,也嗜屠成性,嗜杀成性。只是他们的“屠”和“杀”带上文明的外套,所以常冒充“文人”,甚至冒充“学人”和“哲人”。
这类屠人把屠杀的目标从肉体变成精神,所以,其操刀术,也和一般意义上的刽子手不同。他们操的是文明刀,是笔杆子,砍的不是头颅,而是心灵,但也志在把人置于死地。他们也很讲究砍中要害,但一般的刽子手盯紧的是脖子,而他们盯紧的是灵魂。在“文化大革命”中,这种文化屠人,如张春桥、姚文元等,社会地位提得很高,变成一党一国的“旗手”和指路“红灯”。我国文化屠人中的名家不少,从批判捕杀王实味到捕杀胡风、路翎到吴晗、邓拓,一直捕杀到所谓“资产阶级自由化分子”,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十几个或几十个人,他们不断叱咤风云,所以也就屠名大震。但是,这也使人们明白,他们乃是一些以杀戮知识者为职业的文化屠人。
有趣的是,这些人明明是屠人,却说自己是诗人、文学批评家、理论家,而且还占据下视的位子,说是在坚持革命文艺运动。
中国文坛常常落入屠人的操持之中,实在是很可悲的。不过,一旦作家文人们不服管辖,赢得独立写作的自由,他们反过头来著述这些文化屠人的列传,不一定会逊色于司马迁的《酷吏列传》,而且也不一定会逊色于李昂的《杀夫》。
这些职业文化屠人,在摧残和奸污知识分子,即对知识者进行“大批判”时,也非常喜欢听到被批判者的“反响”,特别是痛苦的反响,这与陈江水喜欢听到身下女人的惨叫、尖叫一样。唯有在尖叫、惨叫的“反响”中,文化杀手们才能获得欣赏自己的文化暴力的快感,并通过这种暴力赢得“部长”、“书记”、“主编”一类桂冠,然后再细细品赏自己的操刀术和奸污术。可见,这类人也是有个性的,写入小说绝不会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