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跟欧阳进入了文李台村。
由于我们一行看上去都是外乡的陌生人,所以走在村子的那条宽敞的土路上格外引人注目,但几乎没有人认出欧阳,欧阳却时不时地能叫出一些家户的人名。尤其是欧阳忽而指着这一家道出一两个熟悉的什么强强、彪彪的人名,忽而又跑到另一家的客堂里拉着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到跟前,问长问短,故而到后来我们基本上走不动了……
走了大约两三里地,认识欧阳的人多起来。
“你就是花子?当年住在瞎子姐家的那个花子?”
欧阳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是,我就是花子。”
“哎哟,花子你现在长这么高了啊!”
“听说你在部队当了大官啦?”后村的么婶问。
“听说你在深圳发了大财,是真的吗?”前宅的李伯拉着欧阳的手说。
“小财,发了点小财。你们还好吗?我看老伯、婶娘你们没啥变化,身子骨还硬朗吧?”欧阳笑着一一回答。
“凑合活着。我们这些人,跟这个文李台村一样,门面还撑着,可也塌得差不多了……”
看着欧阳与村民们打得火热,我想,当年欧阳肯定在这儿有过不同寻常的经历,而且住的时间也不会短。
文李台村确实是个罕见的大村庄,我们的车子停停走走,花去了近半个小时,最后在村落的后街一条窄道那儿不得不下车,改步行来到一栋破败不堪的旧房子前。
“这就是我姐和姐夫当年住的房子。”欧阳一下车子显得格外激动,像是见了一位久别的亲人。
这是一栋旧瓦房,从砖墙上残留的几条“文革”标语看,应该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翻盖的农舍。
这当儿,欧阳已经找人来把系在那扇破门上的铁锁打开……
“怎么成牛圈了?”欧阳缩着脖子进屋后,便指着右边的那间竖着栅栏的房间问开锁的人。
“我、我们看你姐他们搬走后一直没人来住,就、就当牛圈用了。”那位老农很胆怯很歉意地站在一旁低声喃喃着。
欧阳听后连忙改口说:“没事没事,闲着也是闲着嘛!”随后他指着右边那间已经成牛圈的房子对我说:“过去这是房间,我就住里面。正间是客堂,左边是厨房……”
在那个所谓的厨房门口,有一口大缸,旁边放置着一对水桶。欧阳突然拿起搁在水桶中的一只木勺,然后十分夸张地在我眼前摇晃了几下,说:“当年我恨透了这对水桶,因为姐姐和姐夫都是瞎子,八九岁时我牵着姐夫挑水,等我稍大些后,每天担水的事便落在我身上。从这儿到河边要走一两里路,那时我年岁小,只能挑半桶水,村上的孩子就奚落我,弄得我每天为这担水的事气恼。尤其是下雨天,要穿过十几个小巷,泥多路滑,那才难呢!”
不用多说,我已经明白了:在欧阳的历史里找不到“基度山伯爵”的影子,更不可能有那个使海员的儿子在绝望的边缘一下拥有了征服世界、完成复仇的那个“宝窟”了。一切信息告诉我:欧阳这位富翁的“原罪”历史是与苦难相连。但我感到意外的是,我的这位战友和同龄人竟然会有那么大的苦难史,如果不是亲自跟他上老家走一趟,我无论如何也不太可能相信真实的生活里竟然会有比我们的艺术创作更生动的存在,我觉得“传奇的财富诗章”无论怎么套在欧阳身上都是合适的。
如果不是后来天太黑的缘故,我想欧阳也许会在这栋破旧的老屋内无节制地呆下去。
“走,上我姐家吃饭去吧!”欧阳又说,显然他是为了照顾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欧阳的姐姐家在现在的汉川市新河镇上,这是离汉川城关只有十多公里的一个小镇,房子是那种连体的两跨三层楼,这是欧阳出钱给姐姐买的,为的是方便生活。
亲兄弟的到来,让欧阳的瞎子姐姐和瞎子姐夫格外高兴。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在一对瞎子家吃饭,让我感到特别惊讶的是欧阳的瞎子姐姐竟然能做出几个像模像样的菜来,尽管我觉得一个远道而来的访客端起一个盲人做的饭菜是那样的于心不忍。
“姐姐嫁过来后,母亲怕他们两人没法生活,所以就把我弄来伺候他们,而我知道妈妈心里还有一个实际的想法,就是把我送出来可以减少我家里一个吃饭的人!”欧阳放下饭碗后苦笑着跟我说。
欧阳姐姐和姐夫的儿子叫李维进,女儿叫李芙蓉,现在都已长大成家,儿媳带着孙子在家。儿子、女儿、儿媳都还算是讲良心的,这是欧阳最大的安慰。这样,一对老年瞎子便有了生活的基本保证。瞎子夫妇现在生活得不错,而这当然是欧阳出资把这个不平常的家给安顿好的。
“大姐,听说你进李家门时,你弟弟欧阳‘随嫁’了好几年,有没有这事啊?”我这一句话,把欧阳的瞎子姐姐与姐夫都给逗乐了。
“可以这么说吧!都怪我这个瞎子姐姐,拖累了他……”欧阳姐姐性情温柔,说完这句话后,便再也听不到她的下文,但她的表情分明是在说:在弟弟面前,瞎子姐姐心头深存内疚。
倒是欧阳姐夫特别健谈:“祥山在我们家住了有五年零七个月,加上前后来看望我们零零碎碎住的时间,总共不少于六年……”他叫李红修,比妻子大10岁,虽然眼瞎,却看得出是个手脚灵活、脑子很精明的人。
临离开姐姐家时,欧阳环顾了一下姐姐家的房子,然后将眼睛盯在墙上的一把已经很陈旧的京胡上,他凝视了很久。随后,他上前摘下京胡,弹了弹弦,京胡立即发出清脆的声音。
“是你以前用的吧?”我突然想起在深圳时,有一次美丽集团举行晚会,欧总一个二胡独奏《真的好想你》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
“哪——是?”欧阳嗓门有些沙哑,指指姐夫说,“这是他的,我连摸一摸的资格都没有!”
我感到不可思议,便问欧阳姐夫:“是不是这回事呀?”
欧阳姐夫“嘿嘿”笑道:“祥山那时太小,弄断了弦哪有钱买呀?”
“姐夫,今晚我把它带到县城,给何作家拉几曲可以吗?”欧阳带着恳求的口吻问姐夫。
“带去吧!他几年不拉了!”这次是欧阳姐姐说话。欧阳姐夫面色凝重,看得出他心情复杂。
欧阳还是把京胡带到了汉川市城关的一个宾馆。
看着这个古旧的京胡,欧阳“随嫁”瞎子姐姐的情景如胶片般倒转回来,历历在目——
欧阳父母获知女儿是个双目失明的瞎子后,女儿成了他们最担心的孩子。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瞎子女孩大了怎么办呀?
有心琢磨总成事。18岁那年,经人牵线,欧阳姐姐总算有了着落。介绍人说,男的叫李红修,家住汉川县文李台村。
照说欧阳家可以放心了,但这桩婚姻并没有给欧阳家带来解脱的喜悦,母亲从女儿嫁出去的那天起,更增了一分担忧:女儿嫁的是一个比自己大10岁同样是瞎子的男人,而且出身地主成分,上有80多岁的老母亲,下有已经成人还未找到媳妇的弟弟李洪应。虽说瞎子嫁瞎子也算“门当户对”,但毕竟是过日子,为此欧阳母亲一想到苦命的女儿就忍不住落泪……要命的是女儿出嫁不到一年,有了一个孩子。小宝宝不残不傻,十分可爱。然而俩瞎子本来自己管自己就够呛,有了孩子日子就更无法应付。女儿虽然从小自理能力很强,可那也仅仅是对付一些最基本的吃喝拉撒一类的事,现在让她瞎着双眼带个小孩,怎么做得了?母亲又急又无奈,瞎子女儿坐月子时,她把女儿带回了家,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最后母亲跟父亲商量,决定忍痛让祥山随姐姐到李家。
“那一天我印象特深,外面是冰天雪地,姐姐抱着刚满月的孩子,我一手提着一个装满大人和孩子换洗衣服的大包袱,一手牵着姐姐,在风雪泥泞的路上走着。从我们家到火车站有十几里远,我们俩人到火车站时,裤子被泥水溅得又脏又湿,狼狈不堪。车站上有很多人,他们一见是个瞎子抱着一个婴儿,就像见了耍猴的将我姐团团围住。我当时感到十分屈辱。但最感到难堪的是姐姐要上厕所,这可把我急得差点哭出来:一是我得拉着她往女厕所里走,可我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二是在她解手时我还得抱着又哭又闹的小外甥——那时我才9岁,既要顾大人,又要顾小孩,那几分钟的时间里,我像无头苍蝇,不知所措。最受不了的是,好像所有人都在一旁嘲笑我们……”欧阳喃喃地说着。
“上火车后,小外甥不知咋的哭个不停,吵得一车厢的人不得安宁,一会儿小家伙又屙了姐姐一身屎,可怜的姐姐什么都看不到,车厢内有人大声嚷臭,急得姐姐直哭。没办法,笨手笨脚的我只好又给姐姐擦屎又给孩子换尿布。大冬天里,我忙得满头大汗。当费尽力气忙完事后,我抬起头,看到满车厢的人以各种各样的目光看着我的时候,我的心像被一千根针扎着一般……”
9岁的欧阳从此开始了他人生最苦辱、也是最磨砺的一段岁月——
一对瞎子,加上一个婴儿,欧阳来到姐姐家的任务是帮助这个家庭在风雨飘荡中支撑起来、生存下去。
姐姐没有独立带过婴儿,欧阳初到这个家时,主要是帮助姐姐照顾孩子、担水烧茶和洗晒尿布,同时帮姐姐熟悉并适应周围环境。
每天清晨,报晓的雄鸡啼鸣时,欧阳早已把姐姐家的庭院宅前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将邻居的门前宅后收拾得清清爽爽……为了不让姐姐受村里那些淘气孩子的欺负,欧阳主动讨好村上的孩子王,时不时还悄悄从姐夫的口袋里偷出几毛钱,买些糖块塞给那些孩子吃。姐夫眼瞎,心里可有数,有一次他终于发现口袋里少了钱,愤怒的双拳追不到欧阳,却重重地落在他瞎子姐姐的身上,这让做弟弟的欧阳倍加心痛和忏悔。
其实欧阳知道,瞎子姐夫并不坏,只是他知道挣来钱太不容易,所以格外珍惜。
但小欧阳以自己的聪慧和勤劳,很快在姐姐的新家赢得了周围邻居和村上孩子们的好感与友善。从这以后,“花子”这个名字成了文李台村的乡亲们对欧阳的一个爱称。
然而,欧阳姐姐家毕竟是个夫妇双瞎的农村家庭,更何况那是个民不聊生的年代,江汉平原水灾频频,一些地方,百姓甚至出现举家远迁和逃荒的困境。欧阳姐姐一家加上欧阳共五口人,老的老、小的小、瞎的瞎,没有一个人可以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因而也挣不到一个工分。在人民公社的年代,不挣工分就等于断了基本口粮和生计。
怎么办?!
在婴儿的啼哭声中,欧阳左瞅着姐姐,右瞅着姐夫,那颗过早成熟的心灵在流泪又流血。不知多少个夏天的黑夜,小欧阳躺在门外的凉床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思念着百多里外的父母和家乡一起长大的小朋友,华山、文涛、运发、运强,还有金生……当看到眼前可怜的姐姐和姐夫时,又幻想着长大后能让家人全都过上好日子……
日子无法过下去,任凭欧阳每天卖力地为姐姐家担水洗衣、帮助邻居干活,但他见姐姐家能吃的食物几乎不剩,尤其欧阳见小外甥在母亲怀里吮吸着干瘪的乳头不停啼哭的情景时,他甚至感到了绝望——坐在床头与门槛上的姐姐与姐夫长吁短叹着证明了他们根本无计可施。
“那为什么不走大路?”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