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我最忌讳走大路,因为大路上经常会碰到上学和放学回家的同龄孩子,他们见我牵着瞎子,不是嘲笑我就是用泥块追打我和姐夫。我受不得他们的欺负,所以尽量避开大路走小路。但乡间的小路不仅难走,而且稍不留神就会踩在牛羊粪堆上,有几次姐夫摔倒在粪堆上,他特生气,因为这样他就无法给别人算命了。可姐夫哪看得到我摔在粪堆上后的难堪?那时我已经十岁多了,懂些事,本来看着自己赤着脚、上下穿的净是补丁的破衣服够没面子的,现在又外加满身都是臭粪味儿。到一个陌生的村子后,姐夫忙着给人算命时,我就远远躲着,怕被人瞅着难堪。可我人生地不熟的往哪儿躲?多少次,我一躲反倒成了那些专门喜欢欺生的小孩的袭击对象。他们不是骂我叫花子,就冤枉我是小偷;不是用棍棒追打我,就是用砖块或者脏东西扔我,再就是朝我身上脸上吐唾沫、揪头发……我不敢哭,怕影响姐夫的生意。可我不哭又心头觉得太难受和委屈,几次想甩手不干了,但每当这个时候,我立马会想到等在家里的姐姐、想到饥饿待哺的小外甥,还有独立行走在陌生路途上一不小心会掉进河塘与田沟的姐夫……于是我还得干下去,继续牵着瞎子姐夫走向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村庄和镇子。”
是的,苦难生活还要继续。
“姐姐和小外甥还在家里等待我们将换回的食物带回家。我必须一如既往地牵着姐夫向更远更远的地方去,为那些期待运气和安慰的人算命测字。现在看起来,当年我引着姐夫走过的路好像也就几个县市的范围,可那时我感觉像走遍了整个世界似的,路那么远,道那么难……”
“姐夫是个很会算账的人,生意好时一天他能赚上一两块钱,有时一天没一个人找他算命。所以我们俩出门不管多少天,他从不花挣来的钱,哪怕是一毛钱他也舍不得。我们吃的都是我姐在我们出门前做的没有油的煮熟了的咸菜萝卜和烧熟的面食,一吃就是好几天。带的东西吃完了,就沿途讨饭。有时找我姐夫算命的人不给钱,端上一碗半勺的饭菜也就成了我们填肚的食物。”
“江汉平原河道很多,那时农村许多地方造不起桥,就设了渡口。过渡是要收钱的,姐夫为了省钱,一般不让我引他上渡船。怎么办?我们就只能脱光衣服,游水过河。夏天还好说,秋天和冬天就不行了,河水冰凉刺骨,但为了省一毛、几分的摆渡费,我和姐夫经常光着身子在冰凉的河水中游过去……没法子,瞎子算命,其实跟乞丐没什么两样。走路是这样,夜宿更没个准。碰上好运气,睡个牛棚猪圈,或者生产队的稻谷堆什么的。”
“记得在我们经常落脚的云梦县下辛店泗洲寺,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死。心想自己小小年纪受这么大的罪,这么大的耻辱,不如干脆一死了之。那次我走着走着,看到一条很深的沟,心想这儿是个寻死的合适地方,就加快了步子往那儿走。我一快步,瞎子姐夫好像明白啥似的,在后面不顾一切地边喊边追:‘花子!花子你想干什么?你姐还在家里等我们回去呢!你快回来——’看着姐夫跌跌撞撞的可怜样儿,又听着他在说我姐姐,我的心就软了下来,一下收住了脚步……”
是啊,我想多少次欧阳在陌生而崎岖的荒野道上因饥饿而想了却此生,又有多少次因为忍受不了同龄人和那些粗野的大人们的欺辱与棍棒的毒打,他想丢下姐夫独自回到父母身边,可最后每一次都是因为想到了可怜的瞎子姐姐及瞎子姐夫与刚刚出生的小外甥,他又不得不重新光着脚板,披着寒露或冷月,走向前面那些陌生的村庄与镇子。
在那五年多时间里,他牵着姐夫几乎走遍了汉川、应城、云梦和四周几个县市的所有地方。
“姐夫因此很感激我,因为有了我,他可以用自己的一手好京胡,招揽那些找他算命的人,也为家里维持生计赚得了钱。时间长了,我也很想学他的京胡手艺,可每逢这个时候,姐夫的脾气就特别大。只要听我在弄胡琴,就会立即抢走胡琴。我说我想学学拉京胡,他便更加生气地大声嚷嚷:‘你也想当瞎子吗,你也希望长大了像我一样生活吗?’听姐夫那么骂我,我嘴上不敢言语。”
“别看姐夫他能娴熟地拉上几首歌曲,而且让人听着还非常动听似的,其实他根本不懂乐理知识,更不知啥叫五线谱,连1234567这七个音符也弄不清。但姐夫属于那种比较聪明的人,就像为了给人算命多多少少糊弄得过去一样,他凭着自己对听来的歌曲的理解,慢慢在京胡上琢磨出个道道,于是一首用现在的话说蛮流行的曲子就在他的京胡上拉出来了,他的算命生意也因此有人信了。姐夫的京胡本领是这样摸索到的。跟他几年后,我就偷偷琢磨起他的拉京胡本领,日子一长,我也能摆弄起几首姐夫常拉的曲子了,而且别人听了也觉得像那么回事。这是我跟姐夫五年多算命旅途中唯一学到的‘技艺’。”
“现在还能拉几曲吗?”听到此处,我忍不住给欧阳拿过京胡。
“我试试吧!”欧阳欣然拨动起胡弦,非常投入地拉起弓弦。第一曲是快节奏的《真的好想你》。
“嗬,你这不是专业水平嘛!”料想不到欧阳的演奏水平如此之高!欧阳经我一夸,笑道:“当年从姐夫那儿学到的一点本领,我后来在生产大队当上了文艺宣传队队员和大队棉花技术员。到部队后学了文化,也开始懂了乐谱知识,所以才有现在这样的演奏水平。”
欧阳拉的第二曲是我同样非常熟悉的《卖花姑娘》。那凄婉愁肠的旋律又使我俩重新回到了“瞎子算命”的苦难岁月……
“每一次拉这曲《卖花姑娘》,我的心就像跟着流血……”欧阳的声音有些哽咽。
在《卖花姑娘》中,“卖花姑娘”是个瞎子,正是因为她是个瞎子,所以她的命运令人同情和揪心。欧阳在童年和少年,与瞎姐姐、瞎姐夫生活在一起,经历了与“卖花姑娘”相同的命运。他这么倾情这首歌曲,正是联想到了自己儿时苦不可当的岁月。
“要说我姐夫这个人,还是很有经营意识的。当时农村每年冬季的时候都要搞农田水利建设,一搞就规模很大,有时是几个村的人聚集到一条河道上挑泥挖渠,有时甚至几个镇聚集在一起,几千人、几万人的场面,很热闹,很壮观。这些参加农田水利建设的人通常几天甚至几十天都在工地上,男男女女都有,这样他们总需要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姐夫就是瞅准这个机会做起了小百货买卖——其实就是货郎担。卖的东西也就是些针线呀、扣子呀、肥皂呀,还有小孩、大人都喜欢吃的棒糖、姜糖什么的。别看这些东西,那时乡下也不容易有。但有一次出了差错:那一阵市场上刚流通一种新面值一元的人民币,因为我不认得,姐夫也头一回接触,两个大人用新票子一元钱买我们的东西,结果我把它当成了10元钱反找给了人家9元钱,两个大人奸笑着扬长而去——这新票一元钱跟旧票10元大小一模一样被骗走了,姐夫发现后,说:‘我是瞎子,你怎么连瞎子都不如?’他的话深深地刺伤了我幼小的心灵。可不是,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我,苦难的命运与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有什么区别?甚至更不如。”
“后来姐夫就带我到武汉去进货,听说要进城,我高兴得一夜没睡。第二天我们登上了火车,虽然我和姐夫只能站在过道上,可我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太幸福了,比村上的那些上学的同龄伙伴还要幸福。尽管他们能上学读书,可他们很多人没坐过火车,更不用说现在我要上大武汉去了,这是我的同村小伙伴们不可能做到的事。那一刻我有了幸福感和自豪感。”
“到了武汉下车后,我看着那么多的高楼大厦,简直是又惊又喜!但也有一件事令我尴尬不堪:像平时一样,我的脚一直是光着的。哪知道城里的水泥马路与乡下的泥土路不一样。那水泥路在烈日炎炎的阳光下烫得炙人,虽说我的脚板不怕坑坑洼洼的泥块和石子,但经不住那么烫的水泥马路,没走多少路,我就苦不堪言。何况我们从汉西下了火车要步行到航空路才能进得到货,来回路程实在是太远。可因为第一次进城太兴奋了,脚板再烫痛,也不愿意告诉姐夫,担心姐夫因此要提前回家。在武汉城里,我还是牵着姐夫走路,而且我的脚板因为烫疼后走路也是一拐一跛的,现在想起来真好笑:那么繁华的武汉大街上,一个年少的跛子牵着一个瞎子,我竟然没有一丝的自卑和受辱感,相反每时每刻都兴高采烈。走着走着,突然我听到一声‘呜——’的鸣笛,问姐夫这是什么声音?姐夫说是轮船。我一听立即兴奋起来,问他是不是长江里的轮船?姐夫说,是啊,前面就是长江大桥。我一听长江大桥就在不远的地方,就不顾一切地往轮船鸣笛的方向奔去。在乡下时,我听同村的小伙伴说过他们在书本上读到武汉长江大桥多么雄伟壮观,那时我想如果这辈子能到这座举世瞩目的长江大桥,那我就是世界上最牛的人了!”
“大桥就在我面前,我跑啊跑,飞一样的跑!姐夫在后面喊也没有用,我像脱了绳的风筝,离了弦的箭……大约跑了几百米,我终于跑到了长江大桥的桥头,我双手扶住齐头高的栏杆,昂首朝大江看去,那一刻我小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到震撼:长江原来这么宽啊!大桥简直跟天上的彩虹一样长、一样美啊!还有那轮船,跟几层高楼似的,两岸的大厦、黄鹤楼、晴川阁……我陶醉了,我第一次体会到满足是什么!过去没有吃、没有穿,跟着姐夫到处流浪、算命讨饭、受人欺凌挨打都算不了什么!能站在长江大桥上,能看一眼长江,看一眼在长江里鸣笛航行的轮船,我就全满足了!以往的一切眼泪,所有苦水,就在这一眼之中全部烟消云散……”
欧阳其实是个非常浪漫的人,激动起来并不比一位诗人逊色。
“但那一次有点遗憾的是,我仅仅在大桥上呆了十多分钟。一是怕姐夫着急,二是怕自己迷路,所以瞅了一眼,赶紧往回走。虽然被姐夫一顿臭骂,可我心里那个开心劲持续了足有几个月……”欧阳推开窗户,看着夜幕中万家灯火的云梦城,感叹道:“快40年了,我多么想再上一次武汉长江大桥,去弥补一下当年的遗憾。”
“这还不容易!你现在不是在武汉有好几个开发项目吗?抽空走一趟不就得了!”我对欧阳说。
“此一时彼一时啊!现在我几乎一个月内从深圳到武汉要来回飞几次,十几年当兵期间也经过武汉无数次,可就是没时间专门上大桥去看一眼。唉,忙忙忙,人到中年,有些事反而不如童年那样憧憬美好了!”
“这个愿望让我来推动你实现!”我说。
“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下个月让我跟你一起上武汉看看你那几个开发项目吗?到时我们一起上武汉长江大桥去!我也没有去过呢!”
一听我这话,欧阳顿时笑得像小孩儿一般灿烂:“好,一言为定!”
大约一个多月后,我们两人真的特意从武汉长江大桥的北边一直走到大桥的南边。那一天天气格外晴朗,武汉长江大桥虽然已历经50春秋,但仍不失其雄伟壮观的气势,桥面上车水马龙,桥底下汽笛声声,再眺望大桥南北的江岸,重镇武汉一片欣欣向荣之景,蓝天白云下几只风筝飘在我们的头顶……欧阳和我像两个顽童般忽而指点着江中拖着长长的船队嘻嘻哈哈说像一条“饥饿的蜈蚣”,忽而比划着大桥围栏试探着能不能飞身入江……总之,欧阳把他当年留下的遗憾在这一日全部补偿了回来。
“喂,喂喂——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吗?我在长江大桥上!在长江大桥最中间的这块桥板上……”欧阳完全陶醉在童年的憧憬之中,他站在大桥上,跟远在温哥华的妻子拨通了电话。
这一天,欧阳嘴里哼的歌是:“小时候,我吃尽人间苦头;长大后,我要创造美丽幸福所有,我要把美丽的世界看个够……”这是他自编的,没法在哪首正经的歌曲里找到,不过这样的歌词,早已在欧阳祥山的人生财富诗章里明明白白、清清晰晰地烙刻下来了。
欧阳这辈子注定与钱打交道。小时候因为穷,为了省6毛钱的火车票,乘车逃票,几次差点丢了小命;后来跟姐夫外出算命流浪,为挣一毛、两毛钱,受过皮开肉绽之辱;稍大些,跟姐夫跑货郎担。
“叹家里无钱供自己读书,命运太苦,这就是我欧阳祥山曾经有过的‘原罪’。”
欧阳用这句话结束了我对他关于原罪的“拷问”。老实说,我接触过许多富翁和有钱人,但像欧阳这样经历的人还没有过。这也让我想起了他一个亿万富翁,竟平淡无奇地跟我们吃两块钱的早餐;让我想起第一次与他回云梦时,他在算命街上向那些瞎子分发钱票的情景。让我想起太多太多。
欧阳无“原罪”!
欧阳不是原罪的“原罪”,本是苦难、饥饿和耻辱煮蒸出来的滴滴辛酸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