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叶野闻》绘声绘色:“先是慈安故喜小食,常以点心盒自随,觉饥则任意取食,其间糕饼、饽饽,寒具之属罔不备。慈禧窥之稔,乃乘间言,有膳夫能制小食,颇极精致,愿献薄物,求太后鉴赏。慈安以为爱己,喜而受之,既食,适值召见军机之期,遂出坐朝,是时光绪辛亥(巳)春三月十日也。进见者为枢府王大臣恭亲王奕、大学士左宗棠、尚书王文韶、协办大学士李鸿藻等,俱言确见慈安御容和怡,无婴疾色,但两颊微赤,状如半醺,亦不以为异也。军机诸臣退。已午后四钟,内廷忽传孝贞太后崩。”
《坚冰志》似曾目睹:“未几,孝贞暴崩,唇黑类中毒者,外廷咸以为疑。”
以上添油加醋的描写,使局外者目迷五色,不辨真伪。
三是错药致死。《清朝野史大观》记:“或曰慈禧命太医院以不对症之药致死之。”
四是吞物咽死。《清稗类钞》说:“或曰:孝钦实证以贿卖嘱讬,干预朝政,语颇激。孝贞不能容,又以木讷不能与之辩。大恚,吞鼻烟壶自尽。”
以上四种说法孰是孰非,后面我们将加以剖析。
那么,慈禧为什么要毒死慈安呢?
据野史传说,原因有四:
第一,因为咸丰密诏事。据《崇陵传信录》载:“相传两太后一日听政之暇,偶话咸丰末旧事,慈安忽语慈禧曰:‘我有一事,久思为妹言之。今请妹观一物。’在箧中取卷纸出,乃显庙手敕也,略谓:叶赫氏祖制不得备椒房,今既生皇子,异日母以子贵,自不能不尊为太后,唯朕实不能深信其人。此后如能安分守法则已,否则汝可以此诏,命廷臣传遗命除之。慈安持示慈禧,且笑曰:‘吾姊妹相处久,无闲言,何必留此诏乎?’立取火焚之。慈禧面发赤,虽申谢,意怏怏不自得,旋辞去。”
“显庙手敕”即是指咸丰帝之手诏。这里把手诏的内容也写出来了。
《清朝野史大观》记:“慈安后忽慨然曰:‘吾姊妹今皆老矣。旦夕当归天上,仍侍先帝,吾二人相处二十余年,幸同心,无一语勃谿。第有一物,乃畴昔受之先帝者,今无所用之矣。然恐一旦不讳,失检藏,或为他人所得,且致疑吾二人貌和而阴妒嫉者。则非特吾二人之遗憾,抑且大负先帝意矣。’语次,袖出一函,授那拉氏,使观之。那拉氏启视,色顿变,惭不可仰(抑),函非他,即文宗所付之遗诏也。观毕,慈安后仍索还,焚于烛上,曰:‘此纸已无用,焚之大佳。吾今日亦可以复命先帝矣。’”
以上两则记载虽细节略有不同,但情节大体一致。说的是咸丰帝留有密诏,命慈安在慈禧不安分守己时,用密诏处死慈禧。慈安拿出密诏给慈禧看,并亲手焚之。慈安没有了尚方宝剑,慈禧便毒死了她。
第二,因为东陵致祭事。据说在光绪六年到东陵祭奠咸丰帝,慈安认为她是正宫皇太后,在祭奠典礼时,她的位置应排在慈禧之前。而慈禧则坚决不允。两人在陵寝之地发生了激烈争论,后来还是照慈禧的意见办了。两人并列,不分先后。但是,慈禧认为这是慈安在有意羞辱自己,“因愈不悦东宫” ,而动杀机。
第三,因为金姓伶人事。据说,有个姓金的演员得到慈禧的专宠,随意出入宫禁。有一次,慈安前往慈禧住处探视病情,偶见慈禧同金某躺在床上。慈安对慈禧“痛数责之” 。慈禧当时认了错,并把金伶逐出宫,且赐死,但慈禧也萌了杀死慈安的念头。
第四,因为宠李莲英事。据说慈禧宠信总管太监李莲英,李益发骄横,唯慈禧之言是听。一日,慈安乘辇过某殿,李莲英与小太监角力,对慈安置若罔闻,慈安大怒,欲杖责之。慈安这口气难咽,立刻到慈禧住处,教训了慈禧一顿,慈禧不服,两人因此闹翻。“不数日,即有慈安暴崩之事。”
以上都是野史传闻,正史无记载。平心而论,这些记载是经不住推敲的。即使如光绪帝的日讲起居注官恽毓鼎的记载,也是不可靠的。著名学者金梁即对此提出质疑:“近人依讬宫闱,流言无实,尤莫甚于恽氏笔录所载孝贞暴崩事。即云显庙手敕焚毁,敕语何从而知?食盒外进,又谁确见?恽氏曾事东朝,横造影响无稽之言,后之览者,宜深辟之。” 金梁的质疑是有道理的。请问,手诏既然已经焚毁,怎么能知道手诏的内容呢?送有毒的点心,谁曾亲见呢?金梁告诫我们,应该坚决摈弃这个谬说。
学者张孟劬也认为:“近代无实文人最喜依讬宫闱,增成其说,凡笔之书者,大都流言委琐,羌无故实,而尤莫甚于恽毓鼎《崇陵传信录》所载孝贞暴崩事。夫既云显庙手敕焚毁,语何从而知?食盒外进,又谁经见?”
金梁和张孟劬的看法是很有道理的。
当然,因为慈安死得太突然,对于她的死,当时人也是有怀疑的。
据说御医薛福辰即持怀疑态度。《清稗类钞》记道:“孝贞后崩之前一夕,以稍感风寒,微不适。翌晨召薛福辰请脉(医士为帝后诊脉称请脉)。福辰奏微疾不须服药,侍者强之,不得已为疏一方,略用清热发表之品而出。是日午后,福辰往谒阎敬铭,阎留与谈。日向夕,一户部司员满人某,持稿诣请画诺。阎召之入,画稿毕,某司员乃言:‘出城时,城中宣传东后上宾,已传吉祥版矣。’(禁中谓棺曰吉祥版。)福辰大惊曰:‘今晨尚请脉,不过小感风寒,肺气略不舒畅耳,何至是?或西边病有反复,外间讹传,以东西互易耶?’有顷,内府中人至,则噩耗果确矣。福辰乃大戚,曰:‘天地间乃竟有此事!吾尚可在此乎?’”
这是当时人记的薛福辰的反映。不过,据《翁同龢日记》记载,御医薛福辰并没有为慈安诊脉,所以,有关薛的记载是不足为凭的。
据说军机大臣左宗棠也持怀疑态度。《清稗类钞》记道:“于时左宗棠方长军机,次晨又入,与本列语孝贞病状,左顿足大声曰:‘吾昨早对时,上边语言清朗周密,何尝似有病者!即云暴疾,亦何至如此之速耶?’恭王在庭,亟以他语乱之。” 左宗棠于光绪七年正月入军机处任军机大臣,九月授两江总督离开军机处,此时正在军机处。左宗棠的怀疑倒是可以理解的。然而,这个记载不是出自左宗棠本人。我们无法证实左宗棠是否说了这样的话。
其实,记载慈安死亡前后的最权威的第一手资料是《翁同龢日记》。翁同龢当时任毓庆宫行走,是光绪帝的师傅,参与国家机要大事。他的记载应是可信的。
初十日记道:
慈安太后感寒停饮,偶而违和,未见军机,戈什爱班等皆请安,余等稍迟入未及也……夜眠不安,子初忽闻呼门,苏拉李明柱、王定祥送信,云闻东圣上宾,急起检点衣服,查阅旧案,仓猝中悲与惊并。
十一日记道:
子正驰入,东华门不拦,月明悽然。入景运门,门者亦无言,徘徊乾清门下,遇一老公一侍卫,皆言微有所闻而不的,诸门下锁,寂无人声。出坐朝户,燮臣来,景秋翁来,云知令但云病势甚危。须臾诸公陆续来,入坐内务府板房,枢廷在彼,伯寅、绍彭皆来,犹冀门不开或无事也。待至丑正三刻开乾清门,急入,到奏事处,则昨日五方皆在,晨方天麻胆星,按云类风疴甚重。午刻一按无药,云神识不清牙紧。未刻两方虽可灌,究不妥云云,则已有遗尿情形,痰壅气闭如旧。酉刻一方云六脉将脱,药不能下,戌刻仙逝云云。始则庄守和一人,继有周之桢又某共三人也,呜呼奇哉(初九日方未发)。诸臣集南书房(即摘缨),余出告同仁并谕诸司速备一切,诸司亦稍稍来,余出入景运门凡二次。日出起下,军机一起,已而传旨,惇、醇、惠三王、谟公、御前大臣、军机大臣、毓庆宫、南书房、内务府大臣同至。钟粹宫请旨入殿否,曰入。偕诸公历东廊而东,至宫门长号,升阶除冠碰头伏哭尽哀。灵驭西首,内臣去面幂令瞻仰,痛哉痛哉,即出,己辰末矣。归家小憩,而司官来回事不断。做白袍带,以青袖蒙袍,派定夹杠人数(总办八人,帮办二人,于五更时议定,令司官特回,全师照发)。午正复入,青长袍褂,由牌楼门穿而西,先看幡竿等,到朝房小坐。始见谕旨,派惇亲王、恭亲王、贝勒奕劻、额驸景寿、大学士宝鋆、协办大学士灵桂、尚书恩承、翁同龢恭理丧仪。遂入慈宁宫与内府诸宫坐上殿,看金匮安奉正中(甚大,时灵驭已移至宫,安奉于金匮之西),看朝帘殊合式。出再至朝房,良久复入,至门外,宝相于典礼旧事皆茫然,问礼王亦云不记。归时惇邸并立,乃与议定带桌子带喇嘛。未正二刻大敛毕开门,余随诸公带饽饽桌子入,至檐下,官人及内府妇人陈设毕,上由东箱来奠,余等随跪(一叩三叩),哭不停声。上起还宫,撤桌子至门外,喇嘛入啭咒,余等复入。咒毕出,无事矣,遂归。
翁同龢的记载可以澄清如下疑点:
首先,发病是否突然。从记载看,慈安发病是很突然的。初十日,她没有召见军机大臣,原因只是听说“偶而违和”。但是,半夜叫门,苏拉传信听说“东圣上宾”,慈安已经死了。
其次,治病是否及时。翁同龢半夜12时左右急忙入宫,同诸王大臣一直等到午夜2时左右始入宫内,这时见到了初十日御医为慈安开的5个药方。早晨药方已明白写出病情“类风癎甚重”。午间药方说“神识不清牙紧”,病势转危,险情已现。午后两方说,想尽方法灌药,但“究不妥”,即束手无策,“痰壅气闭如旧”,没有任何好转,且“有遗尿情形”,神志不清,濒临死亡了。午后6时左右“六脉将脱”,8时左右就“仙逝”了。从这五个药方看,治病是及时的。先是御医庄守和,后又是御医周之桢和某,三位在侧。但是,他们三人都没有能使慈安活过来。
再次,遗容是否瞻仰。王大臣到了慈安寝殿钟粹宫,慈禧命太监揭去了“面幂”,“令瞻仰”。瞻仰遗容的有惇亲王奕、醇亲王奕、惠亲王绵愉、公伯彦纳谟祜、御前大臣、毓庆宫行走、南书房行走、内务府大臣。慈禧并没有遮遮掩掩,而是大大方方地命所有在京的王公大臣都来瞻仰遗容,这既看出了慈禧的远见卓识,也说明了慈禧心中无鬼。
最后,大殓是否过早。有的野史说,慈安的棺材很小,事实是金匮“甚大”,说明慈禧没有慢待慈安。未正二刻(中午12时左右)大殓。皇太后死,第二天装入棺材,是完全合乎清代礼制的。据清史记载,皇太后死后一般也是第二天入殓的。有的野史说,似乎慈禧怕别人看到慈安的遗体,所以提早入殓,这是无稽之谈。
以上不难看出,慈安突然发病,很快死去。治疗是及时的,但因病情甚重,御医虽全力抢救,亦回天无术了。
那么,如何理解翁同龢的那个“呜呼奇哉”呢?其实,可以理解为死得太快,出乎意料,因此,翁同龢十分惊讶。
《翁同龢日记》的其他记载,也完全说明了慈禧对慈安的丧礼是极为重视的,并不像野史所说的“减杀丧仪”等。甚至连谥号,慈禧也是完全尊重王大臣所拟的“孝贞慈安裕庆和教仪天佑圣显皇后”,承认了“贞字正也”的事实。因为这是咸丰帝所命,“当时即寓正位之意” 。而且翁同龢亲见慈禧亦戴孝:“恭闻慈安以白绢蒙首,簪以白金,《周礼》所谓首绖者也,缘情制礼,不胜钦服。” 此情此景,翁同龢也是佩服的。
其实慈禧没有必要害死慈安。因为慈安基本上不过问政事,一味退让,对政事既不大懂,又不感兴趣。从她接见鲍超的记载,就可以看出她的政治水平如何了。慈安召见臣工的记载十分罕见,据说只有陈昌的《霆军纪略》中记录了光绪六年五月鲍超觐见的详情:
初一日,卯正召入养心殿之东间。皇上向西坐,孝贞显皇后在后黄幔之内,有内监揭起门帘,鲍公入门三步,跪奏称奴才鲍超恭请圣安,旋免冠碰头奏称奴才叩谢天恩毕,戴冠起向上行五步许,半对皇上,半对孝贞显皇后跪。孝贞显皇后问:你何日动身?奏:(略)。问:川省百姓安否?奏:督臣丁宝桢操守甚属廉洁,百姓安堵如常。问:沿途百姓安否?奏:仰沾天恩百姓俱安。问:现在年成好否?奏:沿途年成俱好,小春俱已得收。问:你在途走了多少日期?奏:坐轮船十余日,沿途服药躭延水陆计一月有余。问:沿途服药你有哪些不爽快?奏:奴才接各路来函传闻界词云古北口俱在开仗,俄船已到天津,都城告警,奴才恨不得一翘飞来,因此夜下缮稿恭报起程日期,以慰朝廷廑念,一面函致各省旧部诸将前赴湖北适中之地,等候奴才具折请旨招募勇丁是否可行迎折北上,恭候批示只遵,以免展转躭延,奴才昼夜筹划,眷口等见其过劳,劝令稍息,奴才以国事如此紧急,臣于何忍安闲,因此肺胁受寒,致成咳嗽,掣动旧伤。问:你沿途在哪几处服药?奏:在宜昌服药五剂,至天津李鸿章见奴才形容憔悴留住服药十余剂。问:你是要紧的人,服药总要审慎!是四川医生好?还是宜昌医生好?还是天津医生好呢?奏:服药都觉平常。问:到底哪个医生之药靠得住些?奏:李鸿章所荐医生之药似觉平和。问:你有几兄弟?现当什么差使?奏:(略)。问:你几个儿子?大的个好多岁数?奏:(略)。问:你是随同曾国藩打仗?奏:原随同向荣出师广西追贼至湖南,经曾国藩札调管带水师,随同杨岳斌将江面肃清,胡林翼札调统带陆路创募霆军各营。问:你后来又同曾国藩?奏:后来又同曾国藩。问:你打了好多仗?奏:水陆数百战。问:你好声望!奏:奴才毫无能为,天恩褒奖!问:你很苦得有!奏:应效犬马之劳。问:你身上伤痕现掣动否?现在咳嗽否?李鸿章之医生尚好,你还是要用李鸿章之医生。奏:是。问:李鸿章你们至好?奏:多年旧好。问:李鸿章体子好否?饮食好否?奏:李鸿章曾邀奴才吃过饭,李吃得两中碗饭,太后可放心!问:你的体子医生总要好生斟酌。奏:是。少停,孝贞显皇后说你歇歇,遂起自揭门帘退。
五月二十七日(7月4日)鲍超觐见请训情形:
孝贞显皇后问:你这到湖南好多路?奏:轮船不过十余日至湖北,由湖北不过十余日即到任所。问:你咳嗽好了么有?奏:咳嗽已好。谕:我靠你们在外头,你须任劳任怨,真除情面,认真公事!奏:仰体天恩真除情面认真公事,不敢有负委任。问:湖南有洋人否?奏:洋人曾到湖南,因湖南百姓聚众一赶后遂未到湖南。 (下略)
从以上两则记载可以看出慈安的召见只是礼仪性的,问问身体如何,没有任何指示性意见和指导性见解,说明慈安不大懂政治。此次召见也是因为慈禧患病,慈安不得已而为之。薛福成说:“东宫见大臣,呐呐如无语者。每有奏牍,必西宫为诵而讲之,或竟月不决一事。” 这应该是实际情况。
慈安对慈禧构不成威胁,同时在许多重大问题上,她们俩的意见基本是一致的。因此,慈禧没有必要害死慈安。
慈安其实是死于突发的疾病。那么,慈安到底死于何病呢?细查《翁同龢日记》,可知慈安早就患有严重的隐疾。《翁同龢日记》中有两则关于慈安发病的记载十分重要,但多年来一直被人们忽略了。
一则是同治二年二月初九日(1863年4月6日):“慈安皇太后自正月十五日起圣躬违豫,有类肝厥,不能言语,至是始大安。” 这时慈安才26岁。从正月十五日到二月初九日,共病了24天,病势沉重。
二则是同治八年十二月初四日:“昨日慈安太后旧疾作,厥逆半时许。传医进枳实、莱服子。” 6年后,即她33岁时病情又一次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