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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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孔雀蓝:横空出世(3)

在冰凉凉的家里,唯一关心传庆的,只有母亲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女佣刘妈。但是传庆却讨厌她,按他自己的想法: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间歇的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得彻骨酸心。他宁愿瑟缩地在一角,不为人知地自生自灭。

在这样完全不正常的环境里,传庆形成了不正常的性别意识。他的性别意识逆向发展。他不爱看女孩子,尤其是健康美丽的女孩子,因为她们对他不满意,而对于他来说,她们的健康和美丽会将自己发育不良的单薄的身体反衬得更为令人不快。他讨厌自己,更为难以摆脱的厌恶还在于,他讨厌制造他生命的人--他的父亲,有一个梦魇始终缠着他:他如此酷似他的父亲。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亲,不但是面部轮廓与五官四肢,连步行的姿态与种种小动作都像。他深恶痛绝那存在于自身血液内的聂介臣--他的父亲。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亲,但是他自己是永远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边的。他如何摆脱得了自己?

聂传庆对父亲的憎恨,源于父亲对他的憎恨。

父亲对儿子的憎恨,源于对妻子的挚爱。

然而,母亲不爱父亲,父亲对母亲的爱求而不得,传庆的母亲生前从没有爱过她的父亲。追根寻源,恨,来自爱,来自求而不得的爱。就为了这个,他父亲恨她。她死了,就迁怒到她丢下的孩子身上。要不然,虽说有后母挑拨着,他父亲对他也不会这么刻薄。

传庆一直在下意识里为自己寻找着父亲。

传庆从母亲冯碧落的遗物中发现了母亲的秘密。过去,母亲有个恋人,这恋人现在是传庆所在大学的国语老师言子夜。当初,言家向冯家求婚,冯家以言家是商人,与官宦之家的冯家门不当户不对为由拒绝了。言子夜向冯碧落提出一起出走到国外去,可她没有勇气这样做,结果,依照父母之言,嫁到了聂家,从此,她成了聂家笼子里的金丝鸟,不,不是笼子里的鸟,如果是鸟,开了笼,她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抑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日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聂传庆就是她遗留在屏风上的一只小白鸟,他没有选择的自由。

发现了母亲当年的爱,把所有零星的传闻与揣测聚集在一起,拼凑起一段关于母亲的故事,给绝望的传庆带来了空想:二十多年前,他还没有出世的时候,他有脱逃的希望,他母亲有嫁给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当然就不会有她。为这,他在心底无言地谴责他母亲,如果她不是那么瞻前顾后,她替她未来的子女设想过么?如果他是子夜与碧落的孩子,一个有爱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论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旧是富于自信心与同情心、积极、进取而勇敢的孩子吧。一言以概他之愤怒:她害了她的孩子,使他成为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的产物。他真希望他母亲当初略微任性、自私一点,和言子夜诀别的最后一分钟,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许会改变初衷,做了出格的事情,那么,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了,他就能彻底摆脱掉他所厌恶的父亲的影子了,彻底的。希望只是希望,他知道她的母亲断不会有这样的勇气,她只会把一把绝望的刀子放在心里,再把这把刀子传给他,20年了,刀子生了锈,然而还是刀,在他的心里绞动。

日渐长大,传庆当然不会不知道他对于他母亲的谴责是不公正的。她那时候到底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有那么坚定的道德观念,已经是很难得了。任何人遇到难解决的问题,也只能够“行其心之所安”罢了。他能怪他的母亲么?

他不能怪他的母亲,他只能把所有的不合理都归之于自己,他只能在厌恶自己的日子中继续生活,在别人看不见的臆想中把言子夜当成他的父亲。正因为如此,当他父亲骂他为“猪、狗”,再骂得厉害些也不打紧,因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亲;可是,一次中国文学史课上,因为传庆走神回答不出言子夜的问题,言子夜骂他:“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国早该亡了!”这一句话就使他痛心疾首,难过得死也不能忘记。在无法说出的难受中,传庆迁怒于夺去了自己父亲的言丹朱--言子夜的女儿。丹朱一直不理解传庆扭曲的心理,出于殖民地中对同胞的关心,一直跟在他后面关心他劝慰他。在无人的山道上,面对丹朱的关心,他忽然想他不要报复,只要一点爱--尤其是言家的人的爱,既然言家和他没有血缘关系,那么,就是婚姻也行,无论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点联系。在这样想着的一瞬间,希望闪现了,无助的传庆向丹朱求爱:丹朱,如果你同别人相爱,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但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

丹珠被吓坏了。

他当然被丹朱拒绝了。传庆拼命发出的爱的呼声,没有得到回应,呼声在山谷中消散了。终于,20年来沉积在心中的怨恨、耻辱和愤怒总爆发了,传庆向着夺去了自己“真正父亲”的敌人--丹朱,咬牙切齿地喊叫道:“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在无人的山道中,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按住她的双肩,另一只手就将她的头拼命向下按,似乎要她的头缩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来,他要她回去。

丹朱当然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他跑不开他父亲,跑不开言子夜,跑不开言丹朱,更跑不开他自己。

《茉莉香片》讲述的是关于父子冲突的问题,连接着父子关系的是没有出场的母亲。父子冲突是五四以来中国作家热衷的主题,在《茉莉香片》中,却有着别开生面的剖析。爱玲并不是把父与子的纠葛关系表现为单纯的力量关系,也不是单纯地表现为新旧观念的冲突,而是突出了形成父子关系的纽带--母亲的作用。传庆对两个父亲的感情,是母亲对两个男人感情的延续。对爱绝望,伤心而死的母亲的悲剧,又宿命般在儿子身上继续了。然而儿子的悲剧比母亲更深刻--母亲在两条道路中理智地选择了其中一条,虽然违心,也算她自己的选择;儿子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母亲不爱的人的血,在儿子身上流淌,成为他自身的一部分,即使厌恶仍然无法逃脱,即使憎恨仍然寸步不离!传庆变得有暴力倾向起来,他不是本来就这样的,他的暴力,是因为得不到爱而进行的报复,和他生父的暴力,本质上是一样的。

父亲爱母亲,母亲不爱父亲,吞云吐雾的父亲与继母,一个有着女性美的男孩在母亲的余温里生活,父亲对儿子不好,因为妻子不爱他……这些场景,这些纠葛,这些似是而非的缠绵,差不多就是爱玲家庭生活的纪实。回忆了近一点的香港生活,产物是沉香屑里的两炉香;向上追溯得远一些,到自己的家庭,父母的婚姻纠葛,姐弟两个的生长背景,便是《茉莉香片》。

从文学成就上说,由于张爱玲父母生长于五四新鲜的自由空气中,他们当时也都是富家子弟中的新潮人物,因此,爱玲以自己家庭为背景的小说《茉莉香片》暗合了新文学作家对父子关系的反叛主题。但是,她的主题要比他们悲哀得多,就像传庆,他反抗的不是某种可以反抗的旧观念、旧思想,他如果要反抗,只能反抗自己,因为他的血管里流着的就是一个他母亲所不爱,而她的家族要求她嫁给他的男人的血。这怎能挣脱?

离开《茉莉香片》,张爱玲暂时离开家庭阴影的回忆,将目光投向都市中成年男女的微妙关系。

首先是《封锁》,背景是封锁中的上海。

封锁了,人们被栅栏拦起来静静地等着,整个城市静了下来,这庞大的城市在阳光里盹着了,重重地把头搁在人们的肩上,口涎顺着人们的衣服缓缓流下去,不能想象的巨大重量压住了每一个人。上海似乎从来没有这样静过。一个乞丐趁着鸦雀无声的时候,提高喉咙唱将起来:“阿有老爷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我可怜人哇?阿有老爷太太……”然而他不久就停了下来,被这不经见的沉寂吓噤住了。一个山东乞丐浑圆嘹亮地叫“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悠久的歌从一个世纪唱到下一个世纪。

拉了警报的街上,一辆空电车停在街心,电车外面,淡淡的太阳,电车里面,也是太阳--单只这电车便有一种原始的荒凉。因为封锁而被滞留的电车里,文明被斩断,电车里的舞台上,充满了一种原始的荒凉感,在那里,一切文明社会的面具都被摘下了,乘客在陷入可怕的空虚的同时,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可喜的解脱。

电车里有一个25岁的女孩子吴翠远。她是一个单纯的女人,在家里她是一个好女儿,在学校里她是一个好学生,大学毕业后她又顺理成章地成为她现在这个学校里的英语助教,不出色,但也没有人指责她不称职。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让别人操过心,可惜的是,她也从来没有让别人瞩目过、注意过,包括男人。她给人的印象,就像她那雪白的肤色,白倒是白的,像挤出来的牙膏,她的整个人就像挤出来的牙膏一样白而没有款式。

电车里除了女人还有男人,除了吴翠远还有一个35岁的都市体面男人吕宗桢。平时,他是会计师,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家长,他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他是车上的搭客,他是店里的主顾,他是守规矩的市民,反正,他很少单纯是一个男人。可是,在这里,在这时空割断的电车里,他单纯是一个男子,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哪些身份。

翠远原属吕宗桢素来不怎么喜欢的那种女人,她是那种美得有点模棱两可的女人,不鲜艳,不招摇,脸上的表情永远淡得唯恐唤起公众注意,很难引起男人由衷的向往。电车里,他为了躲避他老婆的一个他所讨厌的亲戚,偶尔和翠远交谈了几句,便突然觉得和她交谈很愉快,他看着她,她红了脸,让他看见了,他显然很愉快于她的脸红,她的脸就越发红了。在这大家都不知道底细的空间和时间里,男人让女人觉得她是女人,女人让男人觉得他是男人,大家都重新发现了在文明社会里久违的快乐。她那原本不为他所喜欢的特点恰恰又成为了他喜欢她的理由,看着她低眉浅笑的样子,宗桢断定翠远是个可爱的女人--白,稀薄,温热,像冬天里你自己嘴里呵出来的一口气……她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她什么都懂,什么都宽宥你。

他们在车里恋爱了,恋爱着的男子向来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向来喜欢听,恋爱着的女人破例地不大爱说话,因为下意识里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好在初识在车里,她也不需要说太多的话。他们愉快地恋爱着,为了她,宗桢打算重新结婚,翠远也想背叛家里那些一尘不染的好人,要这个不很诚实、不很聪明--却是一个真的人。毕竟真人难遇,这世上好人要比真人多。

他就是个真人吗?或许在车上短短的几分钟里,他确乎是个真人吧。但是,不行啊,他还得回到那个要求好人的社会里去。他不能让她继续快乐下去了,他又恢复成好人的面貌,他用苦楚的声音向她说,他不能让她为了他牺牲了她的前程。令人惊愕的突转,是因为封锁快结束了。

封锁结束了,叮铃铃铃的摇铃声中,电车又当当当地往前开了,宗桢突然站起身来,挤到人群里。他并没有下车,遥遥地坐在他原先的位子上,可对于翠远来说,他等于死了。对于吕宗桢来说,到他在餐桌上阅读女儿成绩报告单的时候,翠远仅仅成了一个模糊的面影。也不怪他--那本来就是一张天生使人忘记的脸。然而,那张脸也曾使他觉得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只奈何瞬息间万变。

掩饰着的痛苦当然有,当他看到灯光中趴在地毯中间装死的乌壳虫的时候,他的手心汗潮,浑身一滴滴沁出汗来,为何?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然当他回想起自己遥远的慷慨激昂的声音:“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程!”他还是为自己自豪。文明社会中体面的中产阶级男人,是个好人,在他人目光的注视下。

还有《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佟振保,在压抑的生活里放纵自己做最荒唐的事情,可是,不管怎样,一次又一次,旧日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着走近,包围他,无数的烦忧与责任,像蚊子嗡嗡飞绕着叮他吮吸他。多少次,振保在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决心改过自新,又成了好人。

爱玲说过,很多坏人,仔细分析起来,不过是个可怜人。可怜人,佟振保是,吕宗桢是,即便如《倾城之恋》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英国华侨范柳原也是。《倾城之恋》里,张爱玲又把笔触返回一点到清朝遗臣的阴暗的走马楼里,有一缕新鲜的阳光透过阴暗的窗棂照进来。

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10点钟是人家的11点。他们唱歌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了。这是一个清王朝遗臣的家,在他们的主人崩溃了30年之后,还不能忘记过去的一切。白家家族三代二十多口人,靠遗产生活在一起,为了一点点的财产,一大家子兄弟姐妹瞪大了乌鸡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主人公白流苏离婚后回到这杂乱纷繁的娘家,他哥哥花完了她的钱,口口声声“天理人情”,想的却是如何把妹妹从家里赶出去。流苏虽感到这个家不能住了,但她既不能如职业妇女那样靠知识挣钱,又不能如劳动妇女那样靠体力挣钱,靠自己的能力无法养活自己,又不想失去大家闺秀的身份,流苏离开家的唯一道路就是与有钱的男人结婚。

偶然的机会,白流苏认识了从英国回来的青年实业家范柳原。范柳原的父亲是中国人,很有钱,当年和在伦敦认识的华侨交际花秘密地结了婚,生下范柳原。范柳原在英国长大,他是一个私生子,他的父亲在中国有妻子,因此范柳原的母亲一辈子也没能回到中国。范柳原没有法定的中国身份,他母亲死后,他孤身一人流落伦敦,很吃了些苦,直到他父亲死了,他是他父亲唯一的儿子,才终于得到继承权。身在异国,找不到他人认可的范柳原,人生最大的情结便是对父母故土的情结--中国情结。一向把女人看成他脚下的泥的范柳原,被有着离婚史的、28岁的白流苏善于低头的中国风韵所吸引,自是那一低颈的温柔,有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便以为从她身上找到了真正的中国女性美。他对流苏说:“你看上去不像这世界上的人,你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蒂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他就为她的这一点而吸引。于是,范柳原策划将白流苏引到香港,他们两人在香港的浅水湾饭店、浅水湾海滩等背景下展开了意味深长的恋爱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