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一对自私的男女,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说到底,在流苏的思维里,只剩下再婚,整个过程中她用尽心思与范柳原捉迷藏,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范柳原娶她,得到一纸婚书的承诺。她的本钱是即将消逝的青春,她的仍然诱人的身体。30岁的她还不怎么老,她的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白瓷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下颌起初是圆的,近来渐渐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她不是不知道这个世故精刮的男人是靠不住的,但她在镜子里自己残存的容颜中找到了最后一丝勇气,她出走了,跟着范柳原,用她30岁最后一抹娇弱的风采做赌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地,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猎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这一口恶气。”
流苏是十分功利的自私,范柳原是十分浪漫的自私。他之钟意流苏,可能是因为流苏身上有旧式大家闺秀的神秘,又有少妇的成熟,再加一点破落户的沧桑,引起了他无限的想象,与他在风月场上见到的直白的、一览无余的女子全然不同。所以他想得到她,做他的情妇,他喜欢流苏,想把她从上海带到香港去,甚至想把她从香港带到马来亚的原始森林中去,就是不想被捕捉到流苏的婚笼里去。他是一个潇洒、机智、伶俐而狡猾的男人,他当然知道流苏的心思,他不想戳穿她,是因为在她的身上,可以最大限度地展现他在恋爱中给女人以美妙刺激的本领。一个人有一项绝技,放着不用自己也觉得可惜。他设了圈套,要流苏就范,他和其他女人亲热,来激她,使她吃醋,有意当着众人面给她造成范太太的声名,他要让她势成骑虎,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除了做他的情妇以外,没有第二条路。她猜透他的恶毒,所以她始终与他敷衍,不肯轻易委身于他。
这一对男女即便自私也未尝不想得到对方的真心,但是,大家都防着。流苏认为像范柳原这样油滑的男人是不可能对一个女人有真心的,所以她宁可先得到经济上的保障,正因为如此,范柳原对她说:“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在世俗的文明游戏中,他们之间隔着一堵墙。
柳原看着流苏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塌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相悦,信誓旦旦的,仿佛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太难了啊。范柳原把白流苏留在香港,让她带着他给她蓄意造成的范太太的空名,住进他给她准备的新房子里,他自己准备回伦敦去了。谁都做不了主,自己的主也做不了,眼看着流苏就要落到她最不愿意的生活里去了。
正当白流苏在为如何消磨岁月发愁时,战炮打响了,战争开始了,范柳原的船没能开出海港,他又回到了流苏的身边。一切原有的秩序都打乱了,就像柳原后来说的:“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
战争隔断了范柳原去英国的路,这个倾城大祸,让两个人在一起逃难,那炸弹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比的箱子,啪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战争让人发现了自己的渺小,人之将死,其鸣也哀,善良和悲哀一起来了。两人互相担心安危,流苏一个人的时候希望柳原能跟她一起度劫难,现在反而懊悔有柳原在身旁:一个人仿佛有两个身体,也就蒙了双重危险,一颗子弹打不中她,或许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残废了,她的处境更是不堪设想;她若是受了伤,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横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没有孤身一个人死得干净爽利。她料着柳原也是这般想。别的她不知道,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只有她,只有两人可以体恤。两人一起经历了这场浩劫,在随时随地的死亡威胁中,某种温馨的依恋的感情升腾在两人之间。过去的游戏、猜忌和钩心斗角都消失了。
在外面隆隆的炮声中,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哀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一定还屹立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盘在墙头,月光中闪着银鳞,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战争成就了一对平凡的夫妻,两人很快地在报上登了结婚启事,流苏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回到了上海。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张爱玲在这篇小说里表现了广阔的历史感,在她的作品中向来唱主角的男女私情仅仅缩成了战争中人的一段故事。表面上看来,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流苏,使她成为了范柳原名正言顺的妻。但是爱玲说: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传奇里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真有这么圆满的收场。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做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谁保得定,现在“床前明月光”的流苏不会变成柳原衣服上一颗拈不掉的饭米粒呢?谁保得定?流苏还是有点惆怅。生活的悲哀也就在此吧,汲汲得来的东西到手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在万盏灯的夜晚,生命的胡琴咿呀咿呀地拉着,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在尖辣的讽刺中,爱玲掩不住她软弱的同情。同道之人,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八
张爱玲的笔调一方面让我们感到时间过于短促,另一方面却又感到时间过于漫长,年复一年,不断地,演着老一套的戏。就像国人讲故事,一个相同的故事,《西厢》啦,《梁祝》啦,由京戏到昆曲,到绍兴戏,话剧,一个调子重复又重复,平心静气地咀嚼,一遍又一遍,定要维持着一派表面和眼前的热闹。如她姑姑说到一个年老唠叨的朋友:生命太短了,费那么些时间和那样的人在一起是太可惜--可是,和她在一起,又使人觉得生命太长了。爱玲说,中国人与众不同的地方是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的感觉,却又总像有个新发现,并且就停留在这阶段,一个中国人看见花落水流,于是临风洒泪,对月长叹,感到生命之短暂,因此中国的文学里弥漫着巨大的悲哀,一切人生的感受都统统指向虚无。但是,中国人的悲哀就到这里为止,不再往前想了。我们是个乐观、喜剧的民族,悲剧只是为了增加过程的曲折。
可爱玲不。
爱玲不是一个肯敷衍的人。她不肯把笔停留在眼前的热闹上,她总是把笔触伸到人的灵魂深处,把隐含在内心的欲望赤裸裸地挖出来,她的笔锋如钱钟书那样犀利,如鲁迅那样冷峻。她很佩服鲁迅,觉得他最能暴露中国人性格中的阴暗面和劣根性,女作家当中如冰心、白薇,爱玲是不愿意和她们被读者放在一起的,宁和泼辣勇敢的苏青引为同道。爱玲从女人的眼光和心理出发,善意地嘲讽,更多了一些细腻的生活感,真正的悲哀和喜悦,高尚和渺小,残酷和善良,悲剧和喜剧,都是日常性的。读爱玲的作品,令人觉得张爱玲说的好像就是她自己,娓娓道来中又触目惊心:人淹没在日常的细节中。她永远在讲她自己看到的生活细节。很多令读者难忘的短篇尤其如此。
《心经》讲的是一个女孩的恋父故事。
主人公许小寒从小到大,一直依恋着爸爸,随着年龄的增长,原先朦朦胧胧的依恋变成了热烈的爱慕。小寒的爸爸妈妈许久已没有一点爱可言了,只不过为了婚姻的完整勉强凑合在一起。爸爸是魅力依旧的成熟男人,母亲的红颜不再,许多年来,联系着他们的就是日渐长大的女儿。悲剧在无声无息中上演,女儿爱上了自己的爸爸,父亲在干旱的婚姻生活中无意识地把女儿当成了沙漠中的绿洲,而母亲也知道女儿在暗暗地和她较劲争夺着同一个男人。
小寒过20岁生日那天,她的同学段绫卿、邝彩珠等一群女孩子,一起为她祝福。正谈笑着的时候,小寒的爸爸许峰仪回来了,小寒把同学们一一向爸爸作了介绍,并对同学们说以后别把她爸爸错当她的男朋友,这是小寒潜意识的流露。之后,愈演愈烈,小寒为了爸爸,把一直爱着自己的男同学龚海立推给段绫卿,她要她爸爸知道,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她扑簌簌地落两行眼泪,将脸埋在爸爸的肩膀上,牵着爸爸的衣袖子,试着把手伸进他袖子里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她的爸爸是爱她的,开始的时候是出于天伦,有了这种爱,给予他精神上的慰藉,他才觉得这个家不寂寞。可是对于一个中年的家庭男人来说,在寂寞而无味的生活里,在他的潜意识深处,未尝没有些许不易觉察的对女儿的情爱成分,看着女儿一天一天长大,出落成楚楚可爱、亭亭玉立的姑娘,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控制力了:
隔着玻璃,峰仪将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黄的圆圆的手臂,袍子是幻丽的花洋纱,朱漆似的红底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的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里蠕动。小寒--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肉体的大孩子……峰仪猛力掣回他的手,仿佛给火烫了一下,脸色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
他终于明白他不能看见她了。他得想办法制止自己的感情发展,他想把她送到她舅母那儿去,或自己离开家到莫干山去过夏天,但这些都不能彻底摆脱小寒对他、他对小寒的爱,最后他选择了一条令女儿完全死心的道路,和小寒的同学段绫卿恋爱了。段绫卿和小寒家庭不一样,她父亲死得早,只有她和寡母寡嫂在一起生活,过早地失去了家庭的幸福,她同小寒一样,都渴望一个父亲般的男人的爱,所以绫卿也不爱同班品学兼优的同学龚海立,而选择了小寒的父亲;许峰仪也试图从绫卿身上找到女儿的影子,作为退而求其次的寄托。小寒闹,哭,劝说,阻止,以死威胁,都没有用。一直在父女的感情阴影里痛苦了七八年的母亲,终于找到了解救女儿的机会,她成全了许峰仪和段绫卿,对小寒说:“不让他们去,又怎样?你爸爸不爱我,又不能够爱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小寒哭着对母亲说:“你对我这么好呀!我受不了!”这么多年来,小寒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地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母亲把她送到北方去休养,对她说:“你放心……我……我自己会保重的……等你回来的时候……”
《心经》是一篇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小说,恋父好像与爱玲相去甚远,但对于年长者的爱是爱玲始终的情结。无论是小寒对父亲的爱恋,还是绫卿在没有父爱的环境中的畸形感情都凝聚着爱玲自己的体验。小寒对她父亲说:“男人对于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女人决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可怜的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性。”爱玲如小寒,她在和苏青对谈时也曾说:“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她在散文《造人》一文劈头就说:“我一向是对于年纪大一点的人感到亲切,对于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人稍微有点看不起,对于小孩则是尊重与恐惧,完全敬而远之。”后来她嫁给了比自己年长15岁的胡兰成,事情在这里已经有一些苗头了吧。
另一个女孩子的命运比小寒更寒冷,那就是《花凋》中的川嫦,川嫦的原型是张爱玲小时候很好的玩伴,爱玲舅舅的三女儿黄家漪。
小说从墓碑开始,是像电影里看见的美满的坟墓,芳草斜阳中献花的人应当感到最美满的悲哀。题着“爱女郑川嫦之墓”的墓碑上,这样刻着女主人公的生平:“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19岁毕业于宏济女中,21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全然不是这么回事。的确,她是美丽的,她喜欢静,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声惋惜的,可是……真的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川嫦的父亲郑先生,是个清王朝的遗少,他长得像广告画上喝乐口福抽香烟的标准上海青年绅士,圆脸,眉目开展,嘴角向上兜着,穿上短裤子就变成吃婴儿药片的小男孩,加上两撇八字须就代表了及时进补的老太爷,胡子一白就可以权充圣诞老人。因为不承认民国,自从民国纪元起他就没长过岁数,虽然也知道醇酒夫人和鸦片,心还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夫妇两个,郑先生是40年连演不衰的一出闹剧,身为7个孩子的父亲,郑先生豪放不羁,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他夫人则是一出冗长单调的悲剧,她恨他不负责任,她恨他要她生那么些孩子,她恨他不讲卫生,床前放着痰盂他偏要将痰吐到拖鞋里。她总是仰着脸摇摇摆摆地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凄冷地嗑着瓜子--一个美丽苍白而绝望的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