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曾在H科技大学材料专业带过研究生,赵勇是其中一个,也是最受我父亲赏识的一个。我记得当时我还在读初中,逢年过节的时候,父亲经常邀请得意门生到家里来作客,来得最多的就是赵勇。”
王迪非微眯起眼睛,盯着远处的某一点,似在仔细回忆,他接下来的叙述也体现出他清晰的记忆力。
“那年是1992年,父亲向系里申请到了一笔资金做项目,他非常高兴,因为这个项目的理论部分完全是由他个人经过两年的研究完成的,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可以用试验来验证它的真实性。我想,这对每个潜心钻研学术的人来说都是件足够振奋的事情。他很快就组建了一个项目小组,我父亲因为自己身体不好,很少跑动出差,但这个项目与外界的联系又必不可少,需要多家企业和各个方面的支持,权衡再三后,父亲选定了赵勇来挑大梁。”
说到这里,王迪非停顿了一下,很用力地吸了口烟,声音象被烟雾过滤了似的陡然低沉下来。
“项目做得很不成功,从数个方面的数据来看,都无法验证父亲的理论,可想而知,我父亲受到的打击有多大。但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当初申请下来的几十万项目经费却已经被花光了,要知道,那时候高校里资金紧张,要想审批通过一笔项目经费有多难。所以,父亲的项目失败后,风言风语就来了,甚至有人去领导那里告父亲私吞公款。没多久,学校里成立了调查我父亲贪污的专案小组,把跟随父亲一起做项目的几个研究生都隔离开来一一盘问。父亲觉得这是对他最大的羞辱,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除了配合之外也无可奈何。我插一句题外话,我父亲这个人,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不会理财,只会埋头做研究,所以当时项目组里的资金大部分都是由赵勇在管理,可以说,他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因为父亲信任他。只是,我们谁也没想到,他会把一笔糊涂账全部算在我父亲的头上,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王迪非的牙齿咯咯作响,脸色也越来越青,他完全沉入到那段前尘往事中去了。
“我父亲哪里受得了这个打击,一听说这个消息,当时脑溢血就发作了,虽然抢救及时,但以后都只能坐轮椅度日了。”
至此,何琳终于明白王迪非为什么那样厌憎赵勇了!
“这件事最终因为我父亲发病而不了了之。半年后,赵勇收到了澳大利亚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很快就离开H大前往澳洲留学。我高中毕业后,也在母亲的帮助下去加拿大就读,当时母亲因为父亲的事情对H大意见很大,兼之父亲的身体原因,我们全家都移民了过去。”
事情仿佛告一段落。何琳在王迪非停顿的当口,谨慎地问:“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您对赵总……一直耿耿于怀?”
王迪非抽着烟斗睨了她一眼,冷然道:“不!我只说了故事的前半段,还有更为精彩的后半段呢。”
何琳讶然,默默地继续听他讲下去。
“虽然父亲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对赵勇并非纯粹只有仇恨,毕竟我父亲其实也有一部分责任,他太倚重助手,没有全局掌控能力,才会导致最后的结果。而赵勇当时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明哲保身罢了。换句话来说,如果我陷入赵勇当时的境地,为了前程,我可能也会把自己摘干净。当然,哼,我那时候没有他那样深的心计跟城府。”
王迪非抬高了些许嗓音,“所以,自从我们跟赵勇先生分道扬镳后,彼此间就没再有过任何联系,所谓他走他的阳光道,我们走自己的独木桥,我没狭隘到要把父亲的帐统统算到他头上。”
“但是。”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一个蓄谋已久的贼!”
何琳被他语气里的凌厉震得有些心惊肉跳,仿佛顺着瀑布飞流直下,不知身体该何去何从。
“大概是94年的下旬,我偶然在一本很专业的材料学杂志上读到了一篇论文,顺便说一下,我在大学本科期间所学的课程跟父亲教授的一样,也是材料专业,因此对这一方面比较熟悉,虽然,我本人并不喜欢这个专业。那篇论文里的很多观点我都觉得眼熟,跟父亲当年在H大做的研究实在类似。但我没敢拿回去给父亲做验证,怕刺激到他,那时候他的身体状况虽然已经稳定,但一直都很虚弱。
父亲当年的论文因为没有得到实际验证,一直没有在任何刊物上发表过,但我知道他的书房里有收存的手稿,于是我偷偷把那篇他失败的论文翻找出来,跟杂志上的这篇做了仔细的对比。结果,我发现,杂志上的论文跟父亲文章的相似度达到百分之九十,他仅仅是把一些无关紧要的脉络顺序前后颠倒了一下,就堂而皇之地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这个署名叫安东尼.赵的作者引起了我的深度怀疑,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两个人会有如此相近的思维,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更何况,父亲的这篇文章是被证明失败了的。我开始想尽办法查这个人。”
王迪非耸了耸肩,把烟斗送进嘴里,“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安东尼赵是何许人了吧。”
何琳沉重地吸了口气,许久,才问:“你那时候找他了吗?”
王迪非沉默了一下,道:“我想去找他理论,但是被我父亲阻止了。”他无奈地干笑了一声,“这毕竟是我父亲跟他之间的事,我没理由不告诉父亲。”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父亲这辈子一直就过得有点窝囊,因为他替别人考虑得太多,为自己想的却很少,这真是他的悲哀。没办法,他不让我去追究,我只能作罢,但心里却非常鄙夷和痛恨赵勇,也从此开始关注他的消息和举动,没想到他越混越如鱼得水,竟然还凭着我父亲的那篇论文取得了不少荣誉,风风光光地回国开起了公司!这世界公平吗?哼,一点儿也不公平!做了贼的人还能抛头露面,可象父亲这样一心做学问却落得被人检举,余生都只能跟轮椅相伴。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大学毕业后,我选读了工商管理课程,那时候我就攒了一股气,总有一天要替父亲讨回个公道来。”
何琳听得发怔,王迪非突然问她,“你听我讲了这么多,有何感想?”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他嘴里的那个赵勇跟她见到的那个实在太不一样了,简直就像两个人!
“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她小心翼翼地尝试反问,“毕竟你跟他从来没有正面对峙过吧?”
王迪非仰头笑了笑,“说得没错,象你这样谨慎的女人,的确会对此表示怀疑。还记得姚梓谦吗?Frank名义上的表哥,哈哈!其实他的真实身份也是我父亲的学生,当年一起参加项目组的。在我父亲离开H大十多年后,他曾经跑来加拿大看过自己的老师,并向他作了一番忏悔。”
“忏悔?”何琳不解。
“他告诉我们,当年的那笔项目经费真正用掉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其余的,被赵勇跟另外两个组员以各种名目偷偷瓜分了,其实要找一些用来充数的发票不是难事,而我父亲在财务方面的概念又一塌糊涂。赵勇曾经也想拉拢姚梓谦,毕竟大家都是穷学生,但最后他反悔了,觉得那样做对不起老师。这件事东窗事发后,姚梓谦非常懊恼,赵勇再三找他央求,不要把真相说出去,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最终因为这件事崩了。”
“你能想像我听到这个真相时候的愤怒吗?”王迪非深吸了口气,“当你一而再、再而三想要无视一个小人,而他却总有源源不断的丑恶行径等待你挖掘出来,这种心情我不知道你体会过没有?总之,从那时起,我就发过誓,有朝一日绝对不会饶了他!”
“况且这一次,连我父亲都缄默了。说到底,人都是有脾气的,当年的那桩所谓的‘丑闻’象一佗屎罩在父亲的头上,可他能跟谁说去!”
“我请梓谦帮忙把Frank介绍进联创,赵勇自然不敢不依,他如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姚梓谦如果把当年的事给他向外一捅,别管事情本身的真假,他都得脱层皮,更何况他做贼心虚。”
“为什么是Frank?”何琳小声却又是很坚持地问。
王迪非瞟了她一眼,促狭一笑,“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感谢我么?”
何琳绷着脸没理会他的玩笑。
王迪非有些无趣,继续道:“因为Frank有心病。”
何琳警觉地看着他。
“他因为自己的身世,在我们家总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他不说,但是我们都能感觉得出来。”
王迪非的目光中逐渐搀合进了一丝柔意,“Frank以前非常活泼乐观,可是自从双亲走后,他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沉默寡言。可是他又乖得让人心疼,从来都不耍脾气,更不会给家里人添麻烦,读书也一直都很用功,我母亲有时候跟我聊起他来,会偷偷掉眼泪,并一再要求我好好照顾他。我们是这么想,可Frank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认为这些年我们已经照顾他太多,不想继续受我们的恩惠,这就是为什么他即使毕业了也不愿意搀合到我的企业中来,而是选择了自食其力。不仅如此,这么多年来,他希望报答我父母对他的养育之恩这个念头就从来没断过,尤其是在他毕业工作后更加坚定。正因为如此,他始终没有离开过加拿大,一直不离我父母身边,为的就是能更好地照顾他们,比起我来,呵呵,他更象一个孝子。所以,既然有这么个机会让他去向我父亲“报恩”,我何乐不为?至少能让他觉得自己心里能好受些。
当然,一开始他并不知道自己过去的真实用意,我也不可能让他去冒险干违规的勾当,纯粹是去牵引一下赵勇的视线而已。我知道,只要Frank一过去,赵勇肯定会有所警觉,他会竭尽全力去查Frank的底,这正中我的下怀,因为Frank是干净的。当赵勇查到他跟我父亲的关系时,估计会大惊失色,呵呵。”王迪非说到这里,自己先得意地笑了两声。
“事情朝着很顺利的方向在走,虽然我们谁也没料到会蹦出个你来!不过你的出现,从客观上来讲,反而很好地配合了Frank,让他把这场戏做足,彻底扰乱了赵勇的视线。何琳,事到如今,我一直欠你一声‘谢谢’!”
王迪非就手端起自己的咖啡杯,春风满面地向何琳举着。但何琳没有动,她一点心情都没有。
王迪非不以为怵,耸了耸肩又把杯子搁下。
“赵勇找你,要你想办法悄悄把Frank辞掉,不是因为他仁慈,更不是什么顾念姚梓谦的面子,而是他怕当年的事情会抖落出去。结果他碰上了认死理的你,吃足了瘪,哈哈!”
王迪非笑得十分畅意,“我听说了这事之后就非常欣赏你,真的。”他的脸上再度浮现起一层油油的神色来,“不过可惜,你那时候已经是Frank眼中的宝了,我再有心,也只能单纯欣赏一下罢了。”
何琳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有些羞恼,绷起脸来不去搭茬。
王迪非心情很好,接着往下道:“联创到了那个地步,已经大势已去,其实早在Frank离开之前,赵勇就已经生了出售联创的想法,他一直避过我,是因为他不清楚我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他从前的那些丑恶行径早已被人查得清清楚楚。”
说到这里,王迪非没来由地叹了口气,“Frank跟我父亲一样,是个心肠很软的人,他们总是信奉‘得饶人处且饶人’的理念,当然,我想他对联创之所以产生感情,主要是受了你的影响,担心大批员工失业,呵呵,他是知道我的手段的。”
王迪非长吁了口气,“毕竟他跟这件事的直接关系不大,我也不想让他介入太深,一直没有很清楚地给他解释过赵勇跟我父亲之间的那段恩怨。因此,在他离开联创前夕,他跟赵勇进行了一次长谈,很婉转地把我的用意传达给了赵勇,我想,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赵勇开始真正清楚我是谁了。”
何琳忘记了他之前的戏谑,很认真地盯着他,这段内情是她完全接触不到的。
“他主动来找我,证实了他的猜想。他问我要怎么样才肯收手,我告诉他,‘你把联创卖给我,自己有多远滚多远’。”
何琳听得一阵难受,她能想像王迪非对赵勇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而她却无法或者说是不敢想像赵勇当时脸上的表情。
王迪非显然也看出了她的不自在,笑了笑道:“你既然不愿意听前老板难堪的情节,我就长话短说吧。赵勇最后接受了我的收购计划,条件是我不把过去的事情抖露出去,还请求我能善待他的员工。”
他忽然冷冷地笑了下,“他居然告诉我,当年如果不是因为太穷,而他又那么希望能出国深造,他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而且,他对此也感到很愧疚,觉得非常对不起我父亲,隔了这么多年,这具枷锁也一直没能彻底从他心上卸下来!哈,说得多好听。”
何琳已经不忍再听下去,她甚至开始为自己孜孜追求到的这个真相感到后悔,“既然你跟他有约定,为什么突然现在又来告诉我?说到底,你也是个不讲信用的人。”
王迪非眯起眼睛来仔细审视着她,那目光让何琳心里发毛,不觉暗暗挺直了腰杆。
好在他脸上的阴云很快就散尽了。
“你还真是个认死理的人。”他容忍的态度多少让何琳有些意外。
王迪非往后靠去,双臂惬意地伸展开来,脸上却没有相应的轻松,“告诉你是因为两个原因。第一个,当然是为了Frank。他跟我不同,不是个轻易会对女孩子动心的人,所以一旦动了真感情,那就只有两个字——麻烦!”
何琳咬着唇微微转过脸去。
“他为了你茶饭不思,整天紧锁眉头,我这个当兄长的也不能袖手旁观。所以,只好把你招进凌智。不过,在你跟他见面前,有件事我还必须弄清楚。”
何琳虽然不看他,听得却很仔细,不觉瞥了他一眼,刚好撞上王迪非犀利的目光。
“我想知道你跟赵勇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赵勇,那我再让Frank介入,他不就成傻瓜了么,哈哈!”
他肆意的笑声让何琳着恼,好像自己是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白鼠。
“我几次三番试探你,甚至把收购联创的消息也告诉了你,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去跟赵勇‘告密’!幸好你没有,否则,Frank即使爱你再深,我也会坚决反对你们来往。”
何琳再也绷不住,她必须提醒王迪非,这件事并非他说了算。
“王董,就算你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也改变不了什么,请你搞清楚,我跟Frank之间,已经没有什么了。”
她心里蓦地起了一丝怆然,“在他回去之前,我跟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因为联创?还是因为赵勇?”王迪非微眯着眼睛看她。
何琳有些恼怒,别着脸不理他。
王迪非毫不在意,但见她是真的恼了,也就收起了逗她的心思,“好吧,不管是为了哪一样,我可以明白告诉你,都没必要,因为——我已经答应赵勇把联创还给他了。”
此言一出,何琳顿时吃了一惊,连跟他置气的念头都抛在了脑后。
“你知道,我对赵勇一直是非常鄙夷的,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够纯粹,既做不了一个纯粹的好人,也做不了一个纯粹的坏人。可他有一点,是我不得不佩服的。”他的眼里闪烁着的那点光芒,让何琳无法不认为,那依旧是鄙夷。
“就是他的坚持。”王迪非笑了笑,“他去找了我的父亲,不止一次。他始终放不下辛苦创建的企业,又或许,他对我父亲真的是有那么一点忏悔之心,谁知道呢!总之,他用他的悔意和民族精神感动了我父亲,愿意与他冰释前嫌。”
他耸了耸肩,“说到底,这是他跟我父亲之间的恩怨。我已经赢了他一局,将来如果再相遇,我仍然会不留情面地打他,既然他对这些全都清楚,又全盘接受,我还能怎么办?”
说到此,他忍不住睨着何琳又是一哂,“更何况,如果我退一步,或许能让Frank如愿以偿,何乐而不为?”
何琳没理会他后面的戏谑,仰着脸,目光尖锐地刺向他,“如果我猜的没错,你的出让价一定大大高过当初从他手里买来时的收购价。”
王迪非大笑,“我发现我越来越欣赏你了。”他挑眉,“你猜的没错,这是——他应该支付的学费,对不对?”
何琳无话可说。
“好了,我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你了,何去何从,你自己做个决定。”王迪非的身子绷直了一点,他犀利的目光停留在何琳脸上,让她蓦然间感到一阵压迫的窒息。
“我知道,你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不过我要提醒你,考虑问题还是不要太注重逻辑和形式,偶尔跟着感觉走一次也会有不错的结果,不信你可以试试。”
何琳心乱如麻,但她当然不会因为王迪非这几句语重心长的话就立刻改变原来的决定,只是别着头,若有所思。
王迪非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除了开股东大会,他很少有跟人这样促膝长谈的雅兴,此时觉得有些疲累,仰靠在沙发里,最后又说了一句,“不要因为跟谁承诺过什么,或者跟谁赌气而影响了你的抉择,别忘了,这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幸福——也包括Frank的。”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离开那间包厢的,太多的细节她还来不及消化。
王迪非没有跟她一起走,他还想在那里呆一会儿。
何琳走出去之前,他又在身后唤住她。
“代我……祝她新婚快乐。”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声音不高。
何琳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盒子,点点头,“一定转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