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鹏飞的受伤住院,惊动了许多人,这其中有江湖人物,也有普通百姓。本文开篇就曾经提到过,魏巍来沈阳读书时,是通过一个亲戚的介绍,才得以借住在白洁家里,魏巍的这个亲戚就是宋鹏飞家。宋鹏飞的老娘与沈桂兰是没出五伏的姐妹,算是八竿子勉强能打得着的那种远亲。因为宋鹏飞当年与白东方有交情,所以宋鹏飞的妹妹与白洁也很熟,当年魏巍进城读书时便是通过宋鹏飞妹妹的介绍,借住到了白洁家。后来宋鹏飞出狱,若不是李俊岩抢先一步,那么宋鹏飞很可能加入白东方团伙,而不是替李俊岩当打手。
在宋鹏飞入院后一周,沈桂兰和魏巍一起去医院探望了宋鹏飞,在此之前,魏巍和沈桂兰并不认识宋鹏飞。这次探望对魏巍而言仅是一次普通的人情往来,送上点营养品,再给凑一笔医疗费,算是尽一份心意,还了当年的人情,此外并无特殊意义。但对宋鹏飞来说就不一样了,当时魏巍和沈桂兰来到宋鹏飞的病房,放下礼品,把准备好的五千块钱给了宋鹏飞的老娘,又扯了几句家常,说了些安慰的话,正准备告辞,这时宋鹏飞认出了魏巍,躺在病床上,四肢都不能动的宋鹏飞忽然问魏巍道:“兄弟,我咋看你那么眼熟?你在大北窑待过吧。”
“是啊,在那住了三年呢,1990年9月才出来。宋哥你也在大北窑住过?咋不认识你呢?”魏巍说道。
宋鹏飞有点激动,他用感激中带着敬仰的目光看着魏巍,说道:“哎呀兄弟,那天在工地上你干挺了胡德田他们六个,那会儿我也在,看的真真的,兄弟你太牛逼了,我真服你。想不到你还能活着,而且还出来了。你是咋整的啊,干挺了六个还能跟没事儿似的?”
魏巍微微一笑,说道:“到现在我自己也没整明白,稀里糊涂就出来了,我也不知道咋整的。”
宋鹏飞叹口气,说道:“你那事儿刚出不久我就刑满释放了,要不是今天认出了你,我还不知道咱们沾亲呢。”
魏巍还要再说,沈桂兰连忙扯了扯魏巍的衣服,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沈桂兰最不愿意别人提起的就是儿子蹲过监狱这件事情。魏巍出狱后沈桂兰曾从他们村里给魏巍提过好几门亲事,可是人家一听魏巍蹲过大牢,甭管家里有多少钱,当场就都回绝了。魏巍的三年牢狱,已经成了沈桂兰的一块心病。
见老娘不乐意,魏巍也就不再多说,他对宋鹏飞说道:“宋哥你好好歇着,等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说完便准备和沈桂兰走人。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忽然又被推开,宋鹏飞的死党赵文刚领着三个人走了进来,宋鹏飞连忙用下巴颏一点魏巍,说道:“蚊子,这是我兄弟。”
赵文刚看看魏巍,微一点头。魏巍也点头示意,却不说话,然后就和沈桂兰走出了病房。
魏巍一走,赵文刚说道:“这小伙子挺大样啊,牛逼得瑟的。”
“操!”宋鹏飞说道:“你知道那是谁啊?”
“谁啊?”
“以前我和你说过的,在大北窑整死了胡德田的魏巍!以后见了客气点。”
赵文刚不再说啥了,他脸上的不忿也变成了肃然。对于更强暴力者的敬畏,是我们所有人的一个共性,三年前魏巍在大北窑大开杀戒的一幕,当时虽然被葛守富封锁了消息,可慢慢还是流传到了社会上,尤其是一些像宋鹏飞这样的刑满释放人员,经过他们的演绎和加工,几乎已经把魏巍送上了神坛,只是当时大家都认为魏巍必死无疑,不可能不枪毙。1988年下半年那段时间,魏巍在江湖上声名之响,直追当时处在巅峰的白东方。对这一切,魏巍自己却浑然不知,再说就算知道他也不在乎,他又不是道上混的流氓,名声再响对他来说也没啥用。
出狱后的这大半年之中,魏巍日子过得并不快乐,甚至还不如在大北窑里面过得充实,过得有盼头。为什么呢,原因很复杂,但是必须交代明白。
首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有自信吗?大多数人可能觉得自己还是有自信的,但我说未必。那我再问你啥是自信呢?可能你就解释不清了。当然这不怪你,因为一般人谁也不会没事儿去研究那些特抽象的概念。关于自信的含义,专业的解释是这样的:个体人格对于自我和现实进行客观认知、并做到高度接纳之后,对自身与未来做出的合理评估与理性预期。
有很多人的所谓自信是通过与他人的比较而建立的,当他比别人强势的时候他就有自信,当他身处劣势之时,自信又不那么强了。
这种通过比较优势而建立的自信,其实是一种优越感,其实质是自卑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真正拥有自信的人,不论面对什么人、什么事儿,都会以一种不卑不亢的平和心态去面对,不但能够坦然接受自身的失败和羞辱,面对他人的成功也不会嫉妒。说到底,自信是一种心态,一种做人做事的成熟心态。
魏巍是1970年生人,比刘涌小了整整十岁,在二十余年的人生之中,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自信的人,但这不怪他。魏巍的自卑与生俱来,因为他生下来就是一个农民。现在的人可能对于户口这个话题已不是那么的敏感,随着经济的发展,非农户口与农业户口之间生活质量差别也不那么大了。然而,这不是多吃几口饭、或者能不能看上电视的问题,也不是能不能得到医疗保障、养老保障、教育保障的问题,这是一个关乎生命尊严的的原则性问题。
自卑并不可怕,自卑的人多了去了。问题是,魏巍并不知道他自己自卑。因为年轻的他,当时还没有能力把历史、社会和他自己的人生联系起来,做出一个理性而完整的认知。
魏巍的父亲魏振山当年曾是他们村的秀才,1965年高考时他以一分之差落榜,第二年“文革”开始,高考被废除,致使魏振山遗恨终身。从魏巍八岁的时候起,魏振山就不断地通过各种方式向魏巍灌输一个观念:要想被人看得起,要想成为村里人人羡慕的城里人,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这段话的潜台词就是:农村人在城市人面前矮半截,考上大学是农民成为城里人的唯一途径。魏巍的自卑由此而来。如果说选择即是命运,人的性格又决定着他的选择,那又是什么决定了人的性格呢?答案是人的成长经历和生活环境,共同塑造了人的性格。
苏芮的一首歌里曾经感慨道: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你和我。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改变了自己,也就改变了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是谁改变谁这种问题。
自卑感是追求优越感的最原始动力。在这种与生俱来的自卑感的驱动下,魏巍在学习上爆发出了惊人的潜力。从小学开始,他的学习成绩就从未跌出过班级的前五名,后来到了镇上的中学,更是一直排在全年级的前三名。1985年他以辽中县中考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辽宁省重点高中沈阳一中,几乎算是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大学的门槛。这许多优秀成绩的背后,魏巍付出的是童年的欢乐,是青春的岁月。
来到沈阳后,魏巍的成绩不再像以前那么出众,这是因为沈阳一中差不多聚集了整个沈阳最优秀的学生,个个出类拔萃。但即使如此,每次考完试,魏巍的名次也经常能进入年级前十名之列。了解沈阳一中的朋友应该知道,恢复高考后,沈阳一中每年都有四到五名学生考上北大清华,这就意味着魏巍只要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便可身入象牙塔,成为那个年代人人羡慕的精英、真正的天之骄子。二十几年前大学生的含金量可不像现在的大学生,甚至比现在的很多硕士生素质也还要高一些。那时考上了大学,就等于是拥有了国家干部身份,拥有了铁饭碗。这与清朝的中举人有点类似,十年寒窗,一朝得第,便可功名加身,光宗耀祖。
可惜造化弄人,就在魏巍距离他的人生梦想只有一步之遥时,无情的现实给他出了一道沉重的选择题:是忍辱偷生去实现自己的梦想,还是挺身而起反抗命运的不公?最终魏巍选择了后者,这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做出主动选择。所以毛天哲死了,所以魏巍被捕入狱。
在当上了大北窑监狱总队长以后,魏巍曾求管教干部给他找来1988年的理科高考试题自己做了一下,最后的得分是五百零三分,高出当年一本分数线五十多分。面对这样一个分数,管教干部表现出的是钦佩和惋惜,而魏巍则只能躲在夜晚的被窝里偷偷哭泣,因为管教干部告诉魏巍,受过刑事处罚的人,是没有资格再去参加高考的。
大学梦虽然破灭了,但在服刑期间,魏巍的生活还是比较充实的,他的精神支柱就是出狱的那一刻。是对自由的向往,支撑魏巍熬过了三年的牢狱生活。其实,换一个角度来看,监狱也是一所大学,而且是更高级的大学。在清华北大你可以学到科学文化知识,在大北窑,你可以见识到最真实的人生百态。在这三年之中,魏巍学会了抽烟喝酒,学会了打架骂人,学会了怎样与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相处,学会了在春天的夜晚对着《大众电影》的封面女郎手淫,学会了很多很多……
好容易熬到从大北窑放出来,这本该是一件好事儿,可是魏巍却没能高兴几天,便再一次陷入到了痛苦之中,甚至是比在监狱里更加的难受。原因是魏巍出狱时,沈桂兰已经把百货批发的生意做得像模像样,可以说魏巍家已经跨入了富人阶层。有了钱后,沈桂兰在沈阳买了一套很不错的平房,而且又花了六万块钱把一家人的户口也都迁到了沈阳。也就是说,魏巍在出狱后不久,即不再是农民,而是摇身变成了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城市人。
也许是一切来的太过突然,太过容易,在拥有了城市户口后,魏巍非但不高兴,反而感觉特别的失落、特别的迷茫。他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当年魏振山教育他,只有考上大学才能摆脱农民身份,可是,沈桂兰用两万块钱就给他买到了城市户口,这就意味着过去那么多年的寒窗苦读,似乎还不值这区区两万人民币。城市户口非但没能消除魏巍的自卑感,反而把他多年来通过优秀的学习成绩建立起来的那点儿优越感砸了个粉碎。他感觉自己的人生价值已不复存在,可是一时间又找不到新的精神支柱、新的奋斗目标,他不知道自己该为了什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