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不婚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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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大雨花花在我那里坐到很晚,但他没再提起露西的事。我们说的最多的就是喜羊羊。偶尔他也评价到保姆。他仍然对保姆颇有微辞,说他实在不能理解我怎么会那么放心地把喜羊羊完全交给她。日常起居她肯定会照顾得很好,但是现在涉及到了教育问题,毕竟喜羊羊已经开始学说话了。我一听到所谓的孩子教育问题就感到头大。如果不生喜羊羊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身边到处都是热衷于教育的人。对,只是热衷教育,而不是热衷于研究教育。更确切地说只是热衷于被教育。他们也没什么崭新的理论,一般是广告上说什么他们就复述什么,别人怎么做他们就怎么做。他们不但热衷于教育自己的孩子,还热衷于教育别人孩子的家长,全然不顾自己根本没有过一个成功样本。只要你跟大多数人不同,被指责的命运就如影随形。不管你是当未婚妈妈还是当一个不热衷于教育孩子的妈妈。总有些人活得貌似忙碌充实,其实还大有闲心地站在某个制高点上,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义愤填膺。从前的我,像茫茫社会中的一个孤岛,我不了解别人,别人也不了解我。喜羊羊在这个孤岛和大陆间架起了一座小桥。我对那座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大陆知道得多了一些。

不可思议的人和事可真多。远不如一个小小的孤岛更令人心旷神怡。我有点厌倦地挥了一下手:“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不喜欢辩论及表白。我总觉得生活好象就在那里,它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它不会因为我们说了什么想了什么做了什么而改变......有的时候你以为它是改变了,其实它原本就要改变。“大雨花花说:“你太虚无主义了。“老有人说我虚无主义。也许我真的是虚无主义?不喜欢被定义及追随定义,不喜欢被贴上任何一种标签。看来这世界上没有不在定义范围内的事。当我努力想逃离一切定义的时候,迎面又是一顶虚无主义的帽子。组织真是无处不在。是什么主义都无所谓。辩论及表白只会让我陷入另一个主义。我很难跟大雨花花说清楚这件事。自从我认识到说假话没用以后,我就坚持说真话了。有的真话实在不好说出口那我就宁可选择沉默。其实这是人生的捷径。我说过很多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话。工作中,生活中,和在所谓的爱情中。后来我感觉相当地孤独。假话换来的只是本来就不应该属于我的虚假生活。结交到的其实并不了解我本来面目的朋友。对于我来说,只有孤独是真实的。

大雨花花前来造访的这个夜晚,我说的话很少,多半时间选择了沉默。那完全是因为有的真话实在不好说出口。其实当他一提到露西的事,我的心里就紧绷绷地一跳:“他们的关系破裂是否与我有关?“转弯抹角地应对大雨花花的时候,我的心里也反反复复挣扎着一个问题,我真想豁出去了,血淋淋地问:“你真的就是为了来看喜羊羊?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但我不能那么说。不是虚伪也不是成熟。我只是懒得应对接下来的麻烦事。生活中有很多事,发生也就发生了,过去也就过去了。能请神不一定能送神。有些盖子还是不揭比较安全。大雨花花对我有没有意思,其实也不重要了。当我们在黑夜中相对静坐,我的确感觉我们互相了解内心。相当多的内心。从我的身体里有了喜羊羊的雏形开始,我们互相间就已经没有了隐私。互相间没有了隐私的人,要么是仇敌,要么是至亲。我们已经是至亲。我不会用爱或者不爱去概括一切。我只知道:他的存在令我感到生活充实。甚至可以很荒谬地说,没有他的存在,就没有后来我跟毛毛雨的重归旧好。这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有大雨花花精心照料的生活令我心情愉快,信心倍增,我在这种绝佳状态下对生活跃跃欲试。

我不想亏待自己,虚度青春。没有大雨花花的感情保障--我仍然不想为这种感情下定义--这段时间以来,我还能那么潇洒地生活吗?我抛弃了爱与不爱的纠结,遵从了内心召唤。大雨花花令我感到安稳,但却不能唤起我的任何属于男女范畴内的激情。就像这个相对而坐的夜晚,味同嚼蜡,枯燥无味,别的缺点倒也没有。可是,那种激情又意义何在?我曾经被所谓的激情引领。我以为那就是爱,另一种定义的爱。事实上什么就是什么,事实上什么都什么都不是。我们都太企求于被定义,没有定义的生活就像黑色的晨雾,一片迷茫。我们都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虽然我们永远只是我们,但我们只有被贴上标签后,才会感觉安全。不管是感情模式还是行为模式。毛毛雨给过我一些激情。还有几个人,他们也曾经给过。面对激情的到来,我曾经兴致勃勃激动万分。但他们转眼都消失了。他们在我生命中留下的痕迹很浅很浅,如果不是我喜欢以追忆往事的形式写点遗嘱式的小说什么的,也可以理解成他们根本没有存在过。只有我的生命存在过。毛毛雨留下的印迹最深。一个活蹦乱跳的喜羊羊。但我越来越觉得喜羊羊跟他没有关系。

我也越来越觉得喜羊羊跟我关系也不大。喜羊羊就是他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了这种感觉。如果喜羊羊有一个正常的家庭,我也许不会是这样的感觉吧。也许。毛毛雨留下的印迹最深,深到他无法负担,所以他再度消失。这本来就是他的禀性,我早已见怪不怪。也可以说,我早就预见了他的懦弱,这是与大多数人相同的懦弱,所以对所谓的激情后果,我选择了这样的一种独特的承担方式,才没有自取其辱。如果一定要给自己下个定义,我可能会说:“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母亲才是负责任的母亲,我只能说,我想做一个有尊严的母亲。“所有的激情都只留下虚无的痕迹。如果现在让我回顾过往,最不能抹杀的痕迹恰恰是这个味同嚼蜡的大雨花花。黑暗中生活骤然给我这样的启示。这就是生活。或者说:这才是生活。我有些疲倦地躺在沙发上,问大雨花花:“这些天不见喜羊羊,你真的想他吗?喜欢一个并不属于自己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感觉?“他迟疑了一下,说:“我当然真的想他。我从没跟一个孩子这么走近过。有时候我不觉得他是孩子,我觉得他就是我的朋友。一个很普通的朋友。我们除了职业不同,其它再无不同。“我说:“他的职业是孩子。

他的任务就是每天长大。“大雨花花说:“对,我羡慕他的职业。“我问:“你喜欢孩子吗?你喜欢所有的孩子还是只喜欢喜羊羊呢?“他说:“呃,在认识喜羊羊之前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孩子。认识喜羊羊之后,我只能说,我喜欢喜羊羊,因而开始关注其他的一些孩子......总体来说我还是更喜欢喜羊羊。“他这话说得很得体。得体到不管是附和还是反对都纯属多余。用四个字来形容叫做“无懈可击。“所以我就不再说话了。大雨花花问我:“你到底为什么不结婚呢?这件事我其实一直没想明白。你说喜羊羊的爸爸是想结婚的。“我说:“是的,他有结婚的意思。但是我们不合适。我觉得我们不合适。我不想因为有了喜羊羊就结一个显然是悲剧结局的婚。那对我们三个都不好。“大雨花花说:“除了喜羊羊的爸爸,你不考虑别人吗?“我坦白说:“很难......不管我考虑还是不考虑,都很难。喜羊羊是一个障碍,即使有人不把他当障碍,也是暂时的。我不想冒那个险。我带着喜羊羊,又遇上了一个好保姆,这是我们娘儿俩的幸运,我们生活得很好,为什么要冒那种险呢?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结不结婚意义已经不大了。至少在目前的阶段,我不需要婚姻。

“大雨花花说:“对有些人来说,婚姻只是一种形式。“我说:“对,这个形式毫无意义,说穿了就是一张纸。“他笑笑说:“不过只有这一张纸的形式,才能保障实质内容。“我说是的,我明白。但是真正的内容是不需要任何形式的保障的。这么一想我就更觉得婚姻对于我来说,纯属多余。最主要的需要以婚姻形式来保障的内容:孩子,我已经安排得很好了。其它的内容,这一张纸其实是保障不了的。大雨花花说:“如果都照你这么想,婚姻这种制度是该被废除掉了的。“我说:“人类社会有过许多变革,婚姻制度一直在改革。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定。也许我就走在了时代前列。不是有个民族一直就搞走婚吗?一男一女的家庭模式未必科学。“大雨花花说:“你说你走在了时代前列,又偏偏举出了一个落后的例子。你不能搞虚无主义,不能全盘否定人类社会的文明进步。现行婚姻制度是人类社会文明进步的结果,存在即是合理,既然一男一女的家庭模式在全世界都得到了承认和推广,我相信它必有可取之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我们在学校小餐厅探讨文学的时候。我们似乎有很多共同语言,这种共同语言就体现在不断地辩论。

貌似为了说服对方,其实是想更激烈地表达观点。那个时候我们真年轻。有了喜羊羊后,我们在一起说的最多的就是喜羊羊了。而且我们不怎么辩论了,因为我们的观点彻底达成了一致。我们都认为喜羊羊天资聪颖活泼可爱,将来一定大有作为。我们在谈起喜羊羊的时候,就像一对老夫老妻。现在喜羊羊不在,客厅里黑着灯,没有扔了一地的奶粉瓶尿布和玩具,没有了喜羊羊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的尖叫,我们就又开始探讨起人类社会的某种制度是否科学了。从这个实际经验看,孩子的确可以毁掉一个作家、一个诗人外加两个思想家。难怪张爱玲咬着牙根说,最恨--一个天才的女子忽然结了婚。当然她后来也是结了婚的。她是在否定自己是个天才女子,还是在否定当初的判断?大雨花花跟我心有灵犀,也许因为我们互相间辩论的次数太多,他充分了解我这两把刷子,知道我可能会举出什么论据。他抢先说了出来,他说:“就连张爱玲都结了两次婚。难道你比她还天才?“这句话放在从前,对我来说很有反驳力度。放到现在就没意义了。所以我慢条斯理地反击说:“那是因为她没有孩子。如果她也有一个孩子,我向你保证她绝对不会结两次婚。很有可能连一次都不结。“大雨花花无话可说了。

这件事上他没有发言权。他觉得难以理解,在他看来也许一切都是正常的,从一个男人的角度。他觉得我有些防卫过当了。接下来他说了一些“生活还很美好““梦想就在前方““幸福就在你自己手里“之类的很知音风格的醒世恒言,意图唤起我重新生活的勇气。不管我如何解释说明我对毛毛雨的感觉,大雨花花都旁敲侧击、不露痕迹地告诉了我他对这件事的真实看法:我其实是受到了感情上的巨大伤害,但我死不承认。他之所以认为一个未婚妈妈还应该勇敢地追求婚姻,完全是因为他不是一个妈妈。保护孩子的本能他永远不会了解。当我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埋藏着这种本能时,我为自己感动又为自己悲哀。我告诉大雨花花,我并没有丧失掉生活的勇气,他可以看到,我生活得多姿多彩。我有孩子,有工作,有朋友(暗指他),有爱人,也有一直没有熄灭的梦想。还有个性的觉醒,虽然可能是被动的,但的确在觉醒。作为一个未婚妈妈我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沉沦。我一定会勇敢地追求及把握传说中的爱情,但对于婚姻,我则会相当审慎。至于个中原因,我仍然用那句话打发他:“作为男人你永远不会了解。“我不用看他就知道他一定又做出了那个招牌动作:皱紧眉头,捏住下嘴唇仔细思考。

每逢他遇到不好应付及解答的问题时,他就用这个动作填补大脑空白。过了一会儿他说:“恩,你这样也对。大胆追求爱情,保守对待婚姻。只要面对爱情你能大胆就可以了。婚姻的确不重要。说到底那只是一张纸。“他彬彬有礼地说太晚了,他要告辞了。他说他很想喜羊羊,如果我妈不在意的话,他准备经常去我妈那里探望喜羊羊。我妈肯定不在意,事实上她肯定非常乐意,还会下厨给他炒两个菜。一般来说不是咸了就是糊了,这也是我爸讨伐她的两大罪状。我替妈妈矜持了一下说:“我妈她身体不大好......不过你想去就去吧。“有个嫁不出去的女儿,真是我妈人生中的第二大悲哀。第一大悲哀是她自己也没彻底嫁出去。大雨花花在黑暗中向我无声笑笑。让我休息吧,他先走了。他说:“别躺沙发上了,皮沙发凉。回去躺床上吧。“他熟练地打开防盗门,楼道里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涌进来,像夕阳一样照在他脸上。他回过身来冲我点头笑笑,咣地撞上门走了。我听见他迅速下楼的沉重的脚步声,直到消失。这脚步声我听到过很多次,从未像今天这般留意过。因为每次他的脚步声都淹没在喜羊羊的哭闹或尖叫声中。唯有今天无比清晰。这是我生命中一道深刻的印迹。也许永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