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真的到了。”她呢喃自语,“树叶儿都掉了。”
“嗯,是啊,转眼又是一年。”
“唉,这两年一到秋天,我就感觉到挺惆怅。”
“哦?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已经不年轻了吧。”她怅然地笑了笑,“就像这落叶,不再是嫩芽,已经要飘落了。”
“哪儿啊?你年轻着呢。我才真是秋风扫落叶的年纪。唉,想想都奔四了,却一事无成,觉得挺失败的。”
“不,守杰,你很年轻,男人三十多正是好年纪,成熟,稳重。不像我们女人,三十就老了。”
“哪儿啊?你才二十九,年轻着呢。”
“不,我生日马上就到了,三十整了。”
“哦?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12月份。”
“哦……那咱们一起过,好吗?”
“嗯。”
返途中,我们又谈起了明朝灭亡的原因,自然谈到了崇祯帝杀袁崇焕这件事。
“崇祯太傻了,怎么能中了反间计呢?”她感叹道。
“傻吗?我觉得他不傻。”
“嗯?为什么?”
“你想想啊,杀袁崇焕时,崇祯才多大?”
“多大?”
“才十九啊!咱们那么大的时候,还自称男孩子女孩子呢,可他就得面对那个内忧外患的烂摊子。”
“哦,才十九啊?那么小?”
“是啊。”
“那可真难为他了。唉,以前想这些事儿的时候,总是记不起他这么年轻。不过,唉,错误还是犯下了,杀袁崇焕等于自毁长城。”
“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一个国家的兴亡,不会因为多了或者少了一两个人而发生实质性变化。”我反驳道。
“嗯,比如?”
“比如,李自成的败亡不能归结于杀了李岩,苏联的解体不能归结于戈尔巴乔夫。我觉得事物有它内在的规律,杰出人物的出现只能影响它的进度,但不能扭转必然趋势。”
“哦?你觉得明亡清兴是必然趋势?”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专制主义灭亡是必然趋势。”
“可清朝也是专制主义啊?”
“没错,清朝是专制。但清朝取代明朝,实际上就是专制主义腐朽没落的表现,只是通过一种异化的形式。”
“嗯,你说说看?”
“本来,明朝商品经济挺发达,思想也挺活跃,个性解放、个人意识也在觉醒。我觉得,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会越来越倾向于发现自身的价值,并要求获得尊重。”
“嗯,是啊,没错。”
“可另一方面呢?专制主义却不甘退出历史舞台。一面是个体的觉醒,一面是皇权的压制。被尊重的要求得不到满足,人的心理必然出现扭曲。天下不是自己的,自己又何必为别人卖命?”
“可中国古代……一直是皇帝一家天下啊?”她反问道。
“对啊?所以中国古代一直走不出那个‘周期率’怪圈。每隔两三百年,就会爆发一次大规模农民战争,摧毁一切,再新建一个王朝,再过两三百年,再被摧毁,周而复始。”
“你是说,是专制主义扭曲了人性,把人弄得没有主人意识,只有奴才意识。所以中国那么大,人口那么多,却抵挡不住落后的游牧民族的进攻?”
“嗯,对,对。是专制主义把人变得猥琐,削弱了这个国家。”
跟她谈话就是这么令人愉快,我所表达的意思,她总是能够毫不费力地理解,并且启发我继续想下去。和她在一起我从不担心找不到话题,几乎总是能找到契合点,无论在哪里,无论干什么。
我们又谈到了崇祯。
“其实我很同情崇祯。”我感叹道,“以前看明史,读到崇祯砍长平公主那段,崇祯哭着问,‘汝何故生我家?’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痛苦与无奈,很多时候都会想起这句话,反复回味。”
“唉,是啊,国破家亡,是让人无奈。可我总觉得,他这么做太残忍了一点。女人毕竟是无辜的。”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崇祯残忍,只是那环境逼着他这么干。有句话,‘战争无法让女人走开’。要是李自成他们进抓到崇祯的妻女,能放过她们吗?”
“唉,也是。女人在战争中总是最大的受害者,受到的是双重折磨,男人大不了一死,女人往往生不如死。”
“是,所以崇祯的残忍,也是出于一种爱,可是这种爱太无奈了,太扭曲了,没办法,唉!”
“你刚才说,你总是回味那句‘汝何故生我家?’”
“嗯,是啊?”
“为什么?”
“这个,我感同身受。”C女这一问,又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神色黯然下来,“年初跟前妻离婚时,我女儿死死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为减少给她的伤害,我闹离婚期间本来把她送到我爹妈那里来着。可……她早就意识到了,她不傻。办完离婚后,我把她送到前妻家。临走,她知道从今以后这个家……就散了,她当时抱着我的腿哭,说爸爸别走……当时……我看着她的样子,也哭了,摸着她的头说,婷婷……你……你干吗要生在咱们这个家啊……”
我似乎重回那个令人肝肠寸断的场面,禁不住泪流满面。
C女抽了张纸巾递给我,让我擦泪。
“守杰,那种痛我能理解。”
“是。要是为我自己,我受再大的伤害,也不会产生那种痛……钻心的痛。对女儿,我有罪……”
视线完全模糊了,我不得不把车停到路边稍微平静一下。
她把我的脸轻轻捧起,为我擦干眼泪。
她似乎也被我感染,眼里闪烁着泪光。
“算了,不说了。”我意识到表现了出软弱面,赶紧转移思绪,“怎么说着说着说到这儿了?”
她仍在全神贯注地为我擦泪,又抽了张纸,让我擤鼻涕。
“真对不起,我不该问,让你伤心了。”她说。
“唉,没事儿。”我发动了汽车,“这些东西,也回避不了,只是平时不敢去想,小心翼翼地捂住伤口,不敢碰。”
“守杰,你干吗不把女儿要过来呢?看得出来,你很爱她,也许她在你身边,你会更好受一些。”
“唉,一言难尽啊……起初,我也想要女儿,可前妻并不真想离婚,她个性倔,又横惯了,见我提离婚,又骂得她全家狗血淋头,面子上挂不住,这才硬着头皮离了。可实际上却想拴住我。除了女儿,她没有砝码要挟我。所以她坚决要女儿。虽然女儿跟我更亲一点儿,可前妻毕竟也是她妈啊?我前妻对女儿不算好,但不会虐待她不是?女儿不是跟谁不跟谁的问题,她只想维持一个完整的家。我也想去法院起诉,可那就得逼着她在法庭上作选择,那对她多痛苦?我想了想,不忍心,只能依着前妻了。”
“是,离婚伤害最大的,就是孩子。不过,守杰,你为什么不为女儿继续维持呢?”
“我维持了啊?当然维持了。从2003年我俩感情破裂,到2005年离婚,我维持了两年。我妈也劝我,为孩子牺牲自己。但我试了试,不行,维持不下去。”
“为什么呢?”
“因为我发现自己变颓废了,玩世不恭了。我不像以前那么能忍了,我家里充满冷暴力,孩子一样受伤害,她开始变得脆弱、敏感、多疑,还经常歇斯底里。甚至,我对工作也三心二意了。我意识到,我不能接受一个完全没有爱、没有信任的虚假婚姻,再维持下去我就毁了,孩子也会在这种恶劣环境毁了。而我和孩子毁了,维持下去又有什么用?”
“嗯,也是。”
“所以我常感叹,现实给人的选择,往往不是‘好’和‘坏’之间选,那太容易了;问题是,现实有时候给的选择是‘坏’和‘更坏’,只能两害取其轻。离婚确实是坏,但凑合着更坏。起码,离了,孩子跟着任何一方,都避免了冷暴力的伤害。而我,也避免了堕落成Loser,还能挣钱,给她提供一个物质保障。”
“唉……性格决定命运。”她慨叹。
“对,性格决定命运。我没办法欺骗自己的心,去面对一个我不信任的人,我没办法再跟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彼此防范,离心离德,同床异梦,太可怕了。”
“没想到你受过这么大的伤害。以前听你说过你和你前妻的事儿,当时我想,要是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这种婚姻确实很伤害人。可我当时还是低估了对你的伤害。”
“是……所以,我真的很理解崇祯当年那种无奈,那种痛苦。我之所以特别同情崇祯,就是我的个性跟他其实很相似,比方说,勤勉、自律、慈孝、俭朴。这些优点就不说了,那些缺陷也像:有时候宽厚个没边儿,有时候却心胸狭隘;有时候刚愎自用,有时候优柔寡断;对任何一件事儿,都本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态度去做,执著。可要发现付出与回报不成比例,就会产生强烈的憎恨。一旦发现回天乏术,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嗯,我看出来了。其实,这些缺陷也不能叫缺陷,这是人之常情。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其实……我也是这样一种个性。”
“是吗?”我忽然想起,她跟我相处这么久了,一直没怎么说自己的婚姻,只简单说了句前夫出轨这个经久不衰的理由。现在,我见她这么说,就有兴趣问个究竟:
“你离婚也是因为这种原因吗?我听说你前夫家有权有势,当时还挺纳闷,男人出轨不少见,很多女人选择了容忍,可你居然离了,舍弃了那么好的生活条件。”
“我跟你一样,不想欺骗自己的心。”她黯然道,然后咬了咬嘴唇,“算了守杰,咱们不聊这些了。”
“哦,好。”见她不想回顾那些,我也就不勉为其难了。
沉默片刻,我想到一个新话题。
“孙倩。”
“嗯?”
“其实我这些年,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思考了五年。但,没跟任何人交流过。”
“什么问题?”
“做人底线。”
“做人底线?”
“嗯,是,做人底线。我觉得,人无论面对什么环境,都该保持一颗良善的心。贫穷也好,不公也罢,都不是一个人作恶的理由。谁因为环境的变化而变坏了,只能说明这人本质恶,只是以前的环境压制着他,让他不敢流露。即使再多苦难,行为也要有底线。这几个底线是七个‘不’,我想了五年,才想出来。”
“七个‘不’,是什么呢?”
“不残害无辜,不落井下石,不忘恩负义,不过河拆桥,不损人利己,不伤天害理,不助纣为虐。”
“不残害无辜,不落井下石,不忘恩负义,不过河拆桥,不损人利己,不伤天害理,不助纣为虐……”她重复了一遍,又轻叹一声,说,“唉,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人,太自私了。”
“人性本来就是自私的,自私本身没错。没有自私就没有自我意识,也就谈不上人格独立。其实我也自私,我当年为前妻奉献牺牲,是为了家过好,作为这个家的一员,家过好了我也幸福。”
“对,这里有个小家与大家、大我与小我的问题,对于国家而言,自己的家是小家,对自己的家庭而言,家庭是大我,自己是小我。小我应该服从大我,大我就能保护小我;小家应该服从大家,大家也庇佑小家。”
“嗯,对极了。”我心想:这女人,跟她越聊越有意思。今天这趟真没白出来,一是激发了我的历史热情,二是让我发现她这个人,还有很多值得我细细品味的地方。
我忍不住赞扬:“诶,我真没想到,你作为一个女人,竟然也会思考这么深刻。”
她嗔怪地瞪了我一眼,似乎并不买账:“嗳,你什么意思啊?好像我们女人都不会思考了似的?你这可是性别歧视,大男子主义啊。我跟你说,我们女人根本不比你们男人笨。”
“那是,那是。”我忙认错,“只是,我以前真的没遇到过像你这样的女人,一个都没有,呵呵。”
“你没遇到不代表没有,也太坐井观天了。”
“是,哈哈,我是癞蛤蟆坐井观天。”
“没想到你思想也挺深刻的嘛,快成哲学家了,呵呵。”
“哈哈,苏格拉底不是说,娶好老婆的男人会变得快乐,娶坏老婆的男人会变成哲学家。我是被前妻弄成了苏格拉底。”
我找出一盘CD放,是一首英文歌曲《I will wait for you》:
If it takes forever, I will wait for you如果需要永远,我也愿意等你
For a thousand summers, I will wait for you哪怕千年过去,我都等你
Till you're back beside me直到你回到我的身边
Till I'm holding you, till I hear you sigh直到我拥有你,直到我听到
Here in my arms你在我臂弯中的喘息
Anywhere you wander, anywhere you go无论你徘徊在何处,无论你去到哪里
Every day remember how I love you so每天都要记得,我是多么爱你
In your heart believe what in my heart I know你和我,心心相惜
That forever more I'll wait for you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
If it takes forever, I will wait for you如果能有永远,我会等你
我们都沉浸在这感伤的旋律中,车窗外的树木、房屋、车辆、行人,在我们眼前一闪而过,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