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鱼体有花斑,前部圆筒状,后部侧扁,嘴裂大,下颌稍突出,头尖而扁平,很像蛇头。因为性情残暴凶猛,又被喊作“豺鱼”。它常在水下大肆杀伐,惊得那些弱小者没命逃窜,有时则阴沉沉地潜伏在水草中伺机追袭。这黑家伙劲大力猛,徒手很难抓获,那炮弹一样的身段能轻易地冲破渔网,所以又赢得一个“黑冲子”的绰号。
黑鱼生命力极强,哪怕是在篙草密布的浑浊小水沟里,也能活的很滋润。冬天水塘车干后,黑鱼和老鳖都早早“歪”进泥中,得挥着锹把淤泥划遍,饶是如此,犹有漏脱的。十天半月后,从干硬开裂的塘坡找出的黑鱼仍是活的。这时可以看清它是尾朝下把身体坐进泥里,只留嘴巴露在外面。一九五四年长江下游破大圩,水退去留下一望无际的淤泥滩。我有个表舅每天带根麻绳出门,挽起裤脚,踩着软泥,一边走一边找。当发现软泥表面鼓了包点,就知道那时黑鱼的嘴巴在下面顶着。走过去双手往泥下一插,用力一掐,刺啦一声,便把一条大黑鱼提出来。用麻绳穿了鳃口,放在泥地上拖着,半天下来便可拖回一大串黑鱼。
黑鱼每年春夏间在长有茂盛水草的静水浅滩处“甩子”。男女二鱼两情相悦,荷尔蒙激生,异常活跃,有时双双跃出水面演出一段彩云追月的风流韵事。然后,鱼老公开始卖力地营建家园,把杂草咬断,浮拢于水面,用尾在中间扫出脸盆大小的亮水空洞,是谓“青窝”。在宁静的日出时分,鱼妻进窝“甩”下像黄油菜籽一样的卵,称为“黄窝”。夫妻双双守窝数日,仔鱼孵出,像小蝌蚪那样黑压压地聚在一起,便为“黑窝”,又叫“黑鱼花子”。两条大鱼一刻不离地随群保护,以至无暇摄食,传说就有仔鱼频频自动填入大鱼腹中,以报养育之恩,故民间又称黑鱼为“孝鱼”。也是这个原因,有些和尚庙里就用大鱼缸供养着黑鱼。在九华山那个最热闹的寺庙前水泥池里,密匝匝地沉浮着数百条黑鱼,看着叫人心惊。
钓鱼的人才不管你“孝鱼”不“孝鱼”,他们正是利用黑鱼护窝的特性,钓起来十拿九稳,易过到菜园里摘菜。一般是在结实的大钩上穿只活的小土蛙,朝着“窝”上轻点,首先被激怒的是鱼老公,但片刻间,又聚成一团,慌慌张张旋转着离开这丧父的伤心之地。钓鱼人故技重施,再次用小土蛙去骚扰挑逗,直到哗啦一声,那条胖大的母鱼奋不顾身地张口扑上来,则大功告成。也有人在这季节里提一竿七股头利叉,整天梭巡在那些向阳有水草的河湾塘梢处,一旦寻到“窝”,就睁大眼睛耐心守候,待水底有大黑影浮上来,手腕一抖迅捷将叉抛出,很少有落空。不幸被叉齿穿身的黑鱼因为愤怒而扫动有力的尾巴,搅得水花四溅,弄出很大的动静,通常会有一只受了惊吓的水鸟从丰茂水草从中飞起,发出短促的打嗝一样的啼鸣消失在远方。而失去父母保护,那些散了窝的仔鱼,立刻就成了众多鲦子轮番追逐的美食,结局很是悲惨。但是,那些弱小善良的鲫鱼,从一出生到走完生命全过程,任何时候都会成为别人吞噬的对象,这就是生物界弱肉强食的残酷性。
尽管外貌不善,但黑鱼生的利索,只有一道脊刺,肉厚而鲜嫩,且能去风湿、利尿、去腐生新。沪人和粤人最是迷信黑鱼的滋补作用,他们相信黑鱼能活一百多岁,是长寿鱼,而且死后肌体不易腐烂。可以说,黑鱼身价是随着改革开放进程、随着卷舌头的广东话侵入内地被抬高的。早先在生产队分鱼时,黑鱼是不大被人要的,嫌它肉粗。其实在我看来,作为食材,黑鱼起码有两个优点是别的鱼无法企及的:做鱼片和做酸菜鱼。
黑鱼骨少肉有韧性,切时不易散碎,是炒鱼片的佳料。将黑鱼开膛洗净,中间劈开取两面肉,切薄片,拌上盐、糖、淀粉、黄酒、味精,略加几滴白酒,无论是爆炒还是汆汤,都鲜美异常。也有人将其切成二三分厚的大片,做黑鱼浓汤。其法亦简单,先将冬笋片下水焯过,取出晾凉;锅中放油烧热,将红干辣椒和葱、姜、蒜一起炸出香味,投入经盐和料酒浸过的鱼片,煸透后,下冬笋片、香菇、榨菜,加足量水,煮至汤汁呈乳白色即可。
做酸菜鱼也不复杂。酸菜是菜市场边得小店都能买到的五毛钱一袋的那种。正鱼去鳍、尾,切下头,两腮剁开。鱼体切成半寸一段,每段再从中间切开,剔出主骨,放入小盘里,打入两个鸡蛋清,加入盐、料酒、白糖、姜末,少许酱油,搅拌泡半小时待用。把酸菜切段,先投红干椒在油锅里炸,再倒下酸菜翻炒几下,看油吸得差不多了,倒入高汤烧开。汤开后起白沫,先放入鱼头和鱼骨,调小火烧三五分钟,再放入鱼肉片,上大火烧五六分钟,加入鸡精、胡椒粉。一盘酸菜鱼,遂大功告成!
黑鱼就是黑鱼,无论活在水中,还是给人做了食材,都是那么利索,绝无一点优柔寡断和窝囊。
长胡子的鱼,有安丁佬、鲇鱼,鲤鱼也长胡子,甚至泥鳅也长两撇胡子。安丁佬嘴唇上下共蓄着四根胡子,上唇的胡子半截白半截黑,下唇的胡子则与体色一样是明黄色。鲇鱼和鲤鱼的胡子长在嘴角两边,一边一根,粉红的,有时还会一翘一翘地动,这种怪异的样子让你心生疑惑,忍不住要细看它。
我一位姓汪的朋友,是开茶叶店的,却文人气十足,常涂抹一些很民俗情景的画,悬在那些茶叶桶上方与香茗一起出售。他画的鱼,都是大头宽嘴的所谓“丰鲶(年)鱼”,拖着两茎夸张的长胡子,透出一种世俗的喜气。他以浓墨绘鱼背、鱼鳍,以淡墨绘鱼肚,只几笔点染,数条滑溜溜嬉戏于清流中的鲇鱼便跃然纸上。他也画一些大嘴巴鳜鱼,题款时总是写作“贵鱼”。但我以为,那些死脑筋的鳜鱼,根本比不上活灵活现、首尾灵动的鲇鱼那般讨人喜欢。
鲇鱼在我们家乡谓之“鲇胡子”,这就不会与那种常见的毫无趣味的鲢鱼喊混淆了。也有喊做“鲇胡狼子”的,盖因鲇鱼并不是吃素的,它与水中暴徒黑鱼一样,同是专门狩猎小鱼虾的。它的小鱼秧子是金黄色,也像黑鱼那般聚群,有老鱼在水底下看护。“鲇(鲶)鱼效应”这个词,算得上前几年经济学和经管学科最常见的时髦词汇——在长途贩运的鲫鱼或其他什么鱼的水箱中放入一条鲇鱼,与狼共舞,谁敢掉以轻心打瞌睡?鲇鱼生命力特别顽强,在鱼群中左冲右突,以“搅活一潭水”而得名。
鲇鱼昼伏夜出,力气极大,是很难钓到的。在一些斗门塘里,水底通常会有洞穴,里面住着手臂粗的老鲇鱼。你把塘弄干了,洞穴里却始终汪着水,伸胳膊进去掏,手被什么触了一下,滑溜冰凉的,怎么也抓不住,因为它溜到洞的老里面去了。
但鲇鱼再精灵强悍,在人面前,也逃不了为刀俎的命运。那次在昆明,我们几个人开了两部车到抚仙湖玩。抚仙湖是高原最大的淡水湖,比滇池和洱海都大,据说湖中盛产天下最优质的鲇鱼。我们就是专门赶来吃鲇鱼的。厨师三两下弄好鱼,剁块,放入那种高腰铜锅中,下水煮沸,倒去水,重新续水烧,捞尽浮沫,即抓起一把鲜绿薄荷投入,再放进一些盐、姜、芫荽叶。前后不过五六分钟,铜锅鱼就“水煮”成了。满满一锅乳白色的汤,很鲜美,白生生的原汁鱼肉,则可以蘸着辣呵呵的调料吃,感觉特别适合喝我们自带的那种醇香的干红。
只是过后想想,还是我们江南的鲇鱼味道醇美。这些年在长江三角洲一带跑,或公差或私游,我吃过多种风味的鲇鱼。有时是在上档次的大酒店里,有时则是循着招牌在那种路边小店里。比如大蒜烧鲇鱼,将鲇鱼切小块,腌片刻,锅里下一小捧老蒜头,连同姜糖料酒和辣椒等一应作料爆香,倒入满满一大碗水,水沸,下鱼,煮十来分钟,蒜软即好。沸腾鲇鱼最够辣的,一盆红汪汪的辣油,咕嘟咕嘟地正冒泡,颤颤地翻滚着红里泛白的鱼肉,间杂着一些绿芫荽、青蒜叶一起肆意飘香……这样一盆鲇鱼火锅摆到你面前,不要说瞅,就是闻着,脚下也挪不动步了。
印象最深的,是几年前一个傍晚,我们从黄山抄了太平湖畔的一条近路转道去宣城。那时黄铜高速还未修,在太平湖湾梢旁的一个小山坡上,一边是渡口码头,一边是一湾浩渺的湖水,有个“红烧鲇鱼”的灯箱广告朦胧地亮在暮色里,很有点宁谧而简远的意境。我们学着用当地话报了个菜名:鲇胡子笃豆腐。老板让我们自己选鱼,我捋起衣袖在那个大水泥池子里几下一旋,掐准胸鳍抄起一条极滑溜的两斤多重的有暗斑的青灰色鲇鱼。老板有点诧异地望了望我,说:“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啊。眼光真准,这刚从湖里送来的,最鲜活了!”
于是现杀现做。坐等期间,四野月华,水气氤氲,窗外树影斑驳,远处渡口人声隐约……一时竟上来了满腹的心思。鲇鱼上桌时蒜瓣极多,汤汁浓稠红亮,鱼块入口,舌头稍一卷就化了,一根细刺都没有。尤其是那条精灵的鱼尾脊上的肉,说不出的腴嫩香鲜。即使一颗方圆而扁的有须的鱼头,腮颔两边的厚皮及眼窝旁活肉,也是美味精华。豆腐“笃”出了细泡孔很是入味,更不虞有刺,性急一点,入口一抿就滑进了肚子。
鲇鱼做到了如此极致,实在是有点高处不胜寒了。
自离开当年的徽商水运码头西河镇后,差不多有二十年没吃过“棉花条子”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第一个春天,我大学毕业,分配在青弋江边那个小镇上教书。那里江清沙白,河道里盛产一种当地人喊做“棉花条子”的小鱼。此鱼体狭长,圆滚滚的,大小如一根稍细的胡萝卜,鳞片上有迷彩麻点,头骨隆起,嘴前突,这样有利于在沙里啄食。早年,用手摇纺车纺棉线时,得先将棉花处理成手指粗细的“棉花条子”,好抓在手里一段段续接。当地人认为,这种被借形喊做“棉花条子”的小鱼,专在沙里寻找那种黄灿灿的金箔吃,有月亮的晚上,金箔会反光,它们成群结队跑到浅水处来觅食嬉乐,将水面拨弄得银鳞万点。所以,它们也就很容易被粘挂在渔人的丝网眼里。
楝树开花、青豆鼓荚的初夏,我通常在早上踏着露水下到河边,寻夜渔的小船专买清一色的“棉花条子”。那是一种低平地贴着水的方头小船,头天傍晚就开始捕鱼,多是一双夫妻,有时是一对父子或兄弟,一人坐船头弄网,一人坐船尾划桨,桨行船行,桨住船止,指东打西,收网起网,配合极是默契。捕到了鱼,或装入篓里,浸入水中悬于船后梢,或养在船前一个隔舱的水中。到了早上就把船停在靠近小镇渡口的沙滩边,有人来买鱼问价时,就拎起竹篓,或拿一捞网去前舱里兜抄,抄得鱼噼里啪啦直跳,水花四溅。“棉花条子”这种鱼总是出水就死,当然享受不到竹篓或水舱的待遇,就搁在竹篮里,任你挑选。那些渔船,都有着陈年暮岁的色调,免不了这里渗那里漏的,总是当家的渔人弓着脊背拿一个硕大的蚌壳往外舀水。你挑挑捡捡弄好了,他才望一眼你,慢腾腾停下手来给你称秤,报账,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