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条子”几乎整个是实心的,腹腔很小,一根沾满油脂的细肠贯通两头。肉细嫩,刺极少,以文火煎烤成焦黄色,下调料搁水煮透,入口香软,回味鲜,缠绵细致而挥之不去。当地人惯常以“棉花条子”炖糟,味道真是呱呱叫。鱼在饭锅里蒸出,盛在白瓷盆子里,褐黄的鱼体上,沾满白生生的被油脂浸透的糟粒,尝一口,又甜又咸的鲜嫩中溢满酒的醇香味,真是风味别致。若是把“棉花条子”用盐腌后,再裹上面粉炸酥,和骨吞渣,香脆可口。没想到,前不久我在本市一家鱼府竟然吃到酥烤“棉花条子”。是用一根铁丝头尾贯穿,包着亮晃晃的锡箔纸,放在青花大盘子里码在一堆,也不知是通过怎样的厨艺做出的,反正是外面香酥,内里鱼肉却白嫩如羊脂,热烫烫地吃在口中,极是滑润鲜美异常。末后主人结账时,我无意中正好瞅到菜单子,见上面写着是“酥烤船钉鱼”——船钉鱼,呵,倒也十分形象。只不过船钉鱼是长江鱼,且有一股无鳞鱼那样脱不了的腥气,肯定不是真正的只产于水清沙白的青弋江中的“棉花条子”。
将“棉花条子”盐腌后晒干,直接放饭锅里蒸熟,或是喷上米醋酱油加点姜、蒜焖出油来,都很有嚼劲,是佐饭的好菜。因为“棉花条子”形整,可以像做糖醋排骨那样做成糖醋爆鱼,咸甜可口,为下酒佳品,既简单实惠,又富有特色,不必名厨也可成佳肴。“棉花条子”又称“蜡烛鱼”,据说,若是在其体内插上一根捻线,可以当油灯照明。盖因其体内多油脂,肉极度细嫩,才有如此非同寻常的美味。
说到江南水泽中的鱼,我是知根知底见识不谓不多了,唯这“棉花条子”学名是什么,却无以作答。江河里还有一种放大版的“棉花条子”,七八两到斤把重一条,通体着暗黄芦花斑点,我们喊作“鸡头”。但这“鸡头”除了多细刺、少腴嫩之外,味道要差得远了。
“鸡头”的学名是什么?亦于此姑且记之存疑。
在我读到的不计其数的文章中,写捕鱼的种种经历的并不少,却鲜有写捕鳝的。印象中,只在八十年代初读过桐城作家陈所巨写的一篇钓鳝的散文,已记不清是发表在《萌芽》还是《上海文学》上了。我以为捕鳝实在是一件独特且有趣的事。
捕鳝的方法很多。有利用黄鳝晚上出洞觅食时用火把在稻田浅水里照捕的,有用竹签子穿上蚯蚓放入鳝笼子里掏一条沟埋到水田池沼边张捕的。夏日傍晚,凉风四起,草虫唧唧鸣唱,水面上有许多小鱼在跳。用锄柄穿了一只装满鳝笼的筐篮背在肩上,寻着一处感觉有鳝出没的地方,便埋一截鳝笼,只待翌日早起来收获一份希望……那其实就是一种简单生活的快乐。
我那时通常一篓一钓,孤鹭野鹤一样满圩畈跑。钓长可尺许,多是将自行车辐条子一端磨尖弄弯曲(早年用油布伞钢丝骨子做),穿上粗大黑蚯蚓,在长满杂草和树根的水塘沟坎边摸到鳝洞,就插下钓饵,小心地提上插下,并巧妙地旋转,逗引黄鳝咬饵。黄鳝性猛,且护洞,只要开口咬住就不再放松,使劲往洞里拖。这时,可以看到露在外面的钢丝钓竿也随着打起旋旋来。你轻轻捏住朝反方向用力一捻,再往外斜斜一拉,呼啦一声,就会拉出一条不断绞扭挣扎又大又肥的芦斑鳝来。大的一条就有一斤重!钓鳝是技术活,要有好耐心,且极易碰上蛇,通常是极老到的成人干的活计。
最省事的是掏鳝,在秧禾栽下不久,水刚淀清的田埂边细细搜寻鳝洞。黄鳝喜在田埂边打洞穴居,但为了捕食方便,常由田坎向稻田中间打一条二三尺长的新鲜泥洞,伸进一根手指,全凭感觉顺着鳝洞细心往前掏。有的黄鳝能打上几个洞口,有回头洞,有岔洞,有坠洞,这就须随时作应变处理。遇上硬泥掏不动了,就可将一只脚伸入,前后抽动,一下一下往里鼓捣泥浆水。黄鳝受不了这翻折腾,就会夺洞出逃,只要看准了,猛地伸出勾屈的中指,快速夹起放入篓子里。黄鳝跟泥鳅一样,体外有一层黏液滑涎,极滑溜,而且一旦逃匿到踩浑的水里,就断难再抓到了。
鳝能变性,中小鳝是雌的,三五年以上粗壮大鳝是雄的,无一例外。盛夏,雌鳝产卵时洞都打得很大,且在洞口水面喷一小堆有黏性的白沫,吸引雄鳝来给卵授精,护卵的雌鳝特别凶猛,不小心就给咬了手指头,死都不松口。由于黄鳝经常穿埂打洞,将稻田里水漏淌,所以鳝在一定程度上是有害的。
黄鳝捉的多,自然也吃的多。“秤杆黄鳝马蹄子鳖”,是说鳖要吃小,而黄鳝得有大秤杆子那般粗,肉才清爽滋厚。鳝鱼的口感,因烹制方法不同而异,生炒柔而挺,红烧润而腴,熟烂软而嫩,油炸脆而酥。我们家乡人没有炖汤和剐鳝丝的吃法,只会一种将黄鳝炝焖着吃。活鳝砸晕后,开膛剖腹,剔除肚肠,放到石头上用槌棒砸酥长长的脊骨,直砸成海带那般平平展展一片,洗净血污,斩去头尾,切成寸片。锅里倒油烧旺,将鳝片下锅爆炝,直至乳白色汤汁收尽,鳝片翻卷,再续上小半碗水,入板酱、水大椒、老蒜子、片姜,盖锅焖烧半个时辰,出锅前撒点葱花起香。虽是农家做法,倒也颇为软脆香浓,清鲜爽口。有那讲究的人家,会以猪油爆炝,再喷上黄酒焖,那个口味可就真是没的说了!
数年前,我们报社的几个人驱车去上海,走的是广德、长兴这条路。快到湖州,时已过午,肌肠辘辘,便停车路边,择一店堂,让老板赶紧做菜。步入后院,见池子里养有黄鳝,便叫伙计拣大的烧几条。反正是等饭吃,没事,我就在一旁看。那瘦精精的伙计甚是麻利,自角落里拖出一个带钉子的窄板,抓起一条黄鳝,捏住头部哧一声钉在板上,剖腹,去背,取肉,再洗净切段,片刻工夫就弄好了。我又跟到厨房里看烹制。见其先以湿淀粉勾芡,热锅里舀上满满一大勺亮汪汪的猪油,再投以洋葱丝炸香,将勾芡鳝丝倒入炝,加酱油、糖、黄酒、香醋、味精和蒜头,又续一勺油,锅里炝出明火,颠锅几下,装盘,撒上白胡椒粉即端上桌。待我坐到桌上,举筷尝一口,因其过火短,果然是香鲜软嫩异常。此为典型的江浙烹饪,举座大啖,皆叫好。多吃了几口后,我不觉暗下里将其与家乡的鳝片相比较,或许现在多是养殖鳝,而我们家乡水泽里是天然野生的吧,我怎么觉得味过三巡后,还是记忆中的鳝鱼片味厚、香浓、肉感足、回味绵绵哩……
矶,为孤阜临江的小石山。长江边名矶,如城陵矶、采石矶、燕子矶……这些矶,居高临下,扼长江咽喉,自古为兵家必争之险地,且多与重要人物和重大历史事件相关。芜湖西南繁昌荻港镇板子矶,号为二十四矶之首,古往今来看尽了多少波涛连江的杀伐争战。板子矶曾是人民解放军渡江战役的第一登陆点,也是电影《渡江侦察记》的重要拍摄地。
明末,战将黄得功奉命截击左良玉之子左梦庚于板子矶。孔尚任《桃花扇》中专门写了“截江”一折,即描绘此战获胜场面的。后来黄得功于此再战清兵,中箭而死,逃来芜湖的弘光帝朱由崧被俘于江上,南明第一个小朝廷遂由此亡没。
“胜地不留逋客住,暮潮闲送夕阳归;黄公战处今残垒,凭眺休登板子矶!”矶上,塔还是那座塔,古老的银杏树后面,为纪念黄得功而建的黄公阁,苔痕深厚,藤蔓披挂……极目远眺,平阔的大江,流尽了多少历史往事,让登临者不胜欷歔。
板子矶突兀临江,三面皆水,有石级盘旋而上,但见怪石嵯峨,满坡修篁翠竹。矶之北,危崖之下,水性旋流,形成回湾,乱石遍布,芦荻萧萧,多有鱼虾出入其中。
尤其是荻港这里很出名的野生江鳜鱼,就生活在板子矶下湍急水流里,守伏或扑逐小鱼虾于多寒的石罅孔隙中,进食猛烈,其肉少肥腻,多清爽,寒香入窍,别有滋味。吃惯了市场养殖鳜鱼的人,若是有幸遇上江鳜鱼,初尝之下,肯定大为动容。
几年前,有朋友从荻港过来,给我带来三条体形流畅、极具骨感的江鳜鱼,每条都在一斤重左右,正适合做酸菜鳜鱼。从菜场买回的深黄酸菜切碎,干红椒、蒜头和生姜在锅里煸香,将煎好的鱼放入,倒上料酒,我口味偏甜,就搁点糖,加水烧煮一会。待酸辣味渗透到鱼肉中,倒点米醋,再撒上葱段或香菜,就可以起锅。其实这种长江野生鳜鱼是难得的珍贵食材,酸菜加米醋太容易夺去原味,而做成清蒸,才最能保住其细腻、鲜嫩的本质纯味。鳜鱼清蒸也很简单,放上盐、姜、葱结,倒点黄酒就行,主要是掌握蒸的时间,不能蒸过头。其味清香,没有肥腻感,特别是异常结实的蒜瓣肉,块块可以剥离,几近透明。若是用上从超市买来的蒸鱼豉油,则难显手艺高低了。倒上豉油,十来分钟蒸完,谁都可以一试身手。
两年前,我在网上看到一帖,叫《板子矶上忆旧游》,演绎南明旧事。竟能让板子矶与当时正在南京上演的昆曲《桃花扇》暗通款曲,深以为此文大好,遂多方打听,联系上发帖者,作了一些核实,并让其专程去南京拍摄了“第三十一届戏剧节大型演出——昆曲‘一六九九桃花扇’”剧照,最终分上下两期以两个整版的篇幅将此文在我们晚报“钩沉”版刊出。作者姓李,是荻港镇上一个做工商贸易的年轻人,很有文史方面的潜质和个性见解。因为这番交往,今年春节前,他给我带来一只咸鸭、一罐香菜,还有一条三四斤重的活的江鳜鱼。
我则是回赠他自己的刚出的一本散文集,内中有不少写美食的文章。他三天后看完此书,回我一信,说送我的三样土特产,算得上是“红粉赠佳人,宝剑酬志士”了。我则告诉小李,我的儿子和儿媳从北京回来过春节,那三样菜真是帮衬了我一把。特别是那条江鳜鱼,我全部切片用小碟装了,以后几天里,吃腻了肥鲜,就从冰箱里取一些出来用湿淀粉拌了汆汤,加点龙口粉丝,搁点芫荽,真是香鲜透骨。事情的确如此,儿子两口子年纪轻轻,却也算大口吃四方,他们春节带回一大盒新鲜刺海参,两天后又有鲜对虾、黄鱼等从原产地加冰装箱航空托运过来……孰知老爸这鳜鱼片汆汤也能别开生面很好装点了几回。
江鳜鱼活动范围大,嘴阔吻长,颜色深浓,鱼皮紧绷而富有弹性,肌肉板结,切片后不易散失,尤适合做汤或小炒。鱼片以盐、糖、料酒腌十来分钟。清水里下姜数小片,烧开,即倒入捏过淀粉的鱼片,以锅铲划开,水滚鱼片浮上,略放点熟猪油,撒上芜荽就行了。鱼片鲜嫩滑爽到筷子都夹不住,入口后舌头轻轻一裹即化,其汤清洌而香浓袭鼻,更是不可状述。我做汤菜做到今天,尚未见有若江鳜鱼这般既能受味又能护持本真之美妙绝顶好材质。
忽然就想到齐白石曾经说过的八大山人画鱼“鬼神不可知也”的话。八大山人朱耷是明室王孙、亡国遗民,家仇国恨,满心悲愤,纵是落发为僧,也无一日心神安定。所以他画鱼、鸭、鸟等,皆斜目向天,充满倔犟之气。特别是嚣张不通人情世故的鳜鱼,白眼撅嘴,怒气冲天,鱼鳍戟张,寒光闪射……压着铁器的森冷,满把陈年的风云,神情颇似板子矶下的江鳜鱼。一枕似前尘,一枕是今生。明末旧史,多孤愤妍艳之气,不知此间可有渊源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