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梅酒香螺嘬嘬菜
999000000007

第7章 地苔皮的前世今生 (2)

其实水菜便是河蚌肉。你觉得怪异吧,为何有此称呼?如果凡是水里出产的都能叫水菜,那为何又只有河蚌独享此称呼?大概是河蚌这东西剖开后,淋淋漓漓露出仿佛动物内脏那般滑腻腻、水歪歪的一团,看着让人不舒服,干脆就来个遮眼法吧。

不过,说归说,这水菜如果烧法得味,倒也不失为一道极有特色的菜肴。水菜的吃法以煲汤居多。冬日,菜市上有现成的干品,买回来后,先剪开硬肉,用温水反复浸泡,直至漂尽污物。然后放入切块的咸鸭或是咸腊肉,一同炖,炖到水菜几近酥烂,再投放几块笋片起鲜,最后撒上些葱花、胡椒粉,热气腾腾地端上桌,香味飘入鼻孔,诱人食欲大开!

如果要是吃新鲜的水菜,和螺蛳一样,最好在清明前,此时水中的蚂蟥还未生出来,河蚌没有蚂蟥来叮,最干净,且肉质清纯肥厚。卖蚌人用一把镰刀剖开蚌壳,将裙边一样的腮肠收拾干净,这样你就省事多了。回到家用清水洗净,切成长条,硬肉边儿不容易烂,得用刀背将边上的硬肉捶扁。热油爆炒后入沙锅,再投以姜丝、黄酒,然后放入豆腐,大火烧上热气,再改用小火焖,直焖到豆腐起孔。这个时候的河蚌豆腐汤,纯白色,和鲜奶无异。水菜属大腥之味,姜一定要放足,至汤味微辣,方才浓酽鲜美。

水菜、火腿、香菇烧青菜,算得上是一种不错的美食。选那种不大不小的青菜,开水烫过,从菜头十字形划开,备用。以火腿肉片与水菜同煲,至烂,沥去多余汤汁再略勾上点芡;青菜码盘,以水菜、火腿、香菇做浇头,深入浅出,相得益彰,不光河蚌好吃,青菜也异常鲜美可口。若是把青菜换成用开水焯过的豆腐丁,做法大致相同。纯白的豆腐丁,褐色的蚌肉块,还有鲜红的火腿片,再撒上碧青的芫荽末或是葱花,目注之下,岂能不大快朵颐!

性凉之物多能消肿利尿,乡谚“清明喝碗水菜汤,不生痱子不长疮”,是有一定道理的。江南有的是小桥流水,有湖有河有淖,凡为水泽皆生蚌。哪一处水塘快要干涸了,清可见底的水下弯弯绕绕地爬出一圈套一圈的泥槽,那是河蚌在寻找逃生的线路。通常情况下的河蚌,也就是手掌大小,外壳红亮清爽的是年轻蚌,肉肯定好吃一些。小时见过最大的河蚌,个头骇人,足有洗脸盆大,浑身长满深黑的苔藓和一圈一圈密密的纹,这种河蚌江湖走老了,肯定肉硬似铁吃不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在下放的生产队一户人家的稻仓上方,见过一扇形似澡盆那般巨型蚌壳——当时就想,不知那扇壳中可曾走出过烧饭做菜的美丽河蚌精?

汪曾祺在他的那篇《受戒》中,曾策动过一个很有地方色彩的用词“歪荸荠”。其实我们孩童时就常在沟塘河汊里扎猛子“歪河蚌”,只是我们家乡话将河蚌发音成“河刮子”,“歪河蚌”也就成了“歪河刮子”。夏天我们在水里闹腾够了,便比赛踩河蚌——稍稍在水底烂泥里用脚一歪一扫,嗯,一个圆溜溜的疙瘩,脚趾头勾一勾,屁股一撅扎入水底,用手一抠就出来了。有时摸上来的竟是一只老鳖,则会引来一片欢叫。也有的孩子专门在身后拖了一个澡盆,“歪”到“河刮子”手一扬丢入盆中,要不了一时三刻就是满满一盆。不过,这些河蚌弄回家全都是做了喂鸭子的饲料。我们那块圩里到处是丰盈的水面,正经的鱼虾多得都吃不过来,螺蛳河蚌只在清明前后那几天才上上饭桌。

我们喊的蚬子,不是长在近海浅水滩上的,而是江南所特有的河蚬。早先,河蚬大量生长在南方的湖泊池塘和沟渠内,不少地方把河蚬喊做“各子”,其实,“各”是福州话音,福州人念蛤(读音隔)为“各”,但蛤是蛤,蚬是蚬,蛤比蚬大,蛤的外壳上有花纹,又称为花蛤,过去装蛤蜊油的盒子就是蛤的壳。蛤生长在海边,蚬子海水里有,淡水里也有。“打赤膊吃蛤,穿棉袄吃蚬子”。这是一句福州民谚,意思为炎炎夏日是吃蛤的季节,天寒地冻是吃蚬子的季节,因为只有这时候它们才肉质饱满,味道鲜美。其实我们这里水乡也有民谚,叫“菜花蚬子清明螺”,蚬子和螺蛳一样,都是到了油菜开花时近清明天气,味道才好。

我的朋友黑白,在自己那本书《文人的美食》中专门讲到蚬子,他说:“……蚬子一般长在荷叶的反面或河蚌壳上,是寄生的贝类……池塘边多的是,用手在荷叶上捋一下,便是满满一把蚬子。”这倒有点把我给弄糊涂了,在我的印象里,只在有泥沙的水域才长蚬子,蚬子通常都是把自己埋在沙中,所以蚬子又被喊做“沙蚬”,也有地方喊“沙河蚌”,江河沙滩上常能看到许多被水浪冲洗得发白的蚬壳。沙蚬怎么会一起结伙跑到“荷叶的反面”去了呢?或许那是另有的一种蚬子。看过汪曾祺的《故乡的食物》,原来通晓好多世情的汪老先生也是这样写的,他甚至说蚬子“只有一粒瓜子大”。

蚬子到底有多大,我想我是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出差错的。蚬子像蚕豆那般大小,壳顶鼓胀突出,或略呈三角形,玲珑又丰满。蚬子属淡水双壳贝类,壳面有光泽,呈黄褐色或黑色,以黄色者为佳,肉最鲜嫩。蚬子确实喜欢结伙群聚,要是运气好,碰到蚬子窝,那是最令人开心的事,一下子可以扒出大半筐蚬子。

我们在酒店食府常会吃到一道菜蒸鸡蛋,鲜美的蛋羹中夹有许多带圆壳的小蚌,若是蚌壳小到只有纽扣大,那就有可能是蚬蒸蛋了。沉没在蛋羹里的蚬子,壳都已大开,有仰着的,有反扣着的。有时候,你伸出汤匙舀来却是几个空壳,你便有点悻悻然。但是你心里清楚,这些壳里一定都是有肉的,只是在沉入蛋羹里的那么多蚬肉中,你已找不出哪个是它们曾经的元配了……好在蛋羹因为有了蚬的加盟,滋味便深长了许多。

蚬子确实是一道水乡美食,剥了壳的蚬子肉炒韭菜,算得上是过去清苦人家的一大美味。捞回来的蚬子放在水盆里,让它们悄悄地张开嘴,一夜吐尽泥沙,再放锅里用沸水一“哈”,一个个小扇子似的壳全都张开来,用手轻轻一抹,蚬肉就下来了。蚬肉除了炒韭菜外,烧豆腐,炒鸡蛋,炒蒜苗,炒青菜头,都是有着说不出的妙味。要是将蚬子连壳洗净煮沸,煮到一只只都张开了嘴,露出雪白腴嫩的蚬肉,加上姜、葱、盐、味精以及酱油、糖、黄酒、麻油一拌,嘬一个放嘴里轻轻一吸,肉就鲜鲜地落舌头上了。这煮蚬子讲究火候,煮嫩了,蚬子门户紧闭,吃起来不爽,蛮咬硬啃地弄开,里面半生不熟,鲜味明显没提上来。要是煮过了头,蚬壳大开,鲜味全都溶到水里去了。只有煮到蚬壳刚开一条细缝,作料渗得进,鲜味跑不出,蚬肉色泽晶莹,口感一流,才是恰到好处。

那年油菜花金黄时,我在吴江吃过一回蚬子,是产自元荡里的所谓黄蚬,像烧高汤螺蛳那样烹饪出来,鲜、嫩、香、辣,风味绝佳。就是将蚬子配以红尖椒、姜、蒜、豆豉、盐、糖等作料,猛火翻炒到蚬口张开,再喷上料酒,搁点猪油,入一勺高汤后勾稍许芡,香鲜袭人,味道浓郁。黄蚬很容易熟,受热过度肉质就会缩小变老,所以一定要大火快炒。有人说蚬子最好的吃法是蒸着吃,原汁原味,保留了蚬的浓鲜。只是蚬子入锅前一定要提前洗净从水里捞出,沥干水,要不然,入锅后会渗出来很多水,那就很难有浓郁的味道了。蚬子是腥物,清蒸少了醋辣压不住阵脚,故姜葱要舍得放足,加上一些陈皮丝,起锅时橘香四溢。

蚬子煮汤也很棒。以丝瓜、冬瓜什么的配上蚬子,煮成乳白的一盆汤,微腥里透着甜丝丝的鲜香,一气能喝下大半盆。一盆蚬子汤喝完了,桌上留下了一大堆的蚬子壳。想到此前伸筷子在汤里捞蚬壳,捞上来有的附了肉,有的却空空如也……就如同我们做着每一件事情时的那份结果之于希望,你不知道哪些会怎样,哪些又会怎样,但却不会放下筷子。犹似行走在这人世间,无论事业还是情感,在打捞时,都有着一份长与短、执与弃之间的坦然拿捏。

在我早年的乡村岁月里,最惯常的吃法,就是蚬子肉炒咸菜。饱吸了咸气的蚬肉,个个缩得紧紧的,比黄豆米还小,却又如同胶饴一样软中透着一股绵长的咬头。那时的蚬子,和螺蛳一样命贱,都是根本不值钱的东西,有时白送人家都不要,河里太多了嘛。春天到了,通着长江的小河里会进来许多捞蚬子的小船。船尾都拖着一张钢丝焊制的勺形蚬网,在有沙的河段里慢慢贴着河底往前抄行,隔一段,起一下网。有时船会在某一处河湾泊下,下来几个穿着那个年代笨重防水衣的人,端个铁畚箕样的物件,像淘金沙那样一畚箕一畚箕地淘着河蚬。他们忽而弯腰,忽而挺身,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辛苦劳作,一兜兜的蚬子倒入船舱,再装进半人高的竹篓中。当地人都认为这些下江佬是为了得到蚬壳运回去做纽扣,没有谁相信这么多的蚬子肉会卖得出去。哪里不长蚬,为了吃点蚬肉,至于如此一番折腾吗?

眼下的长江边,河蚬几乎绝迹,沙滩上,再也看不到那一个个白生生的纽扣般大的蚬壳了,十来岁的孩子已不知蚬为何物。要吃河蚬,只有往太湖边去……我们真的早已喝干了自己的那碗蚬子汤吗?又至油菜黄到天边的时节,想来,真有隔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