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的风虽然还带着一丝冷冽森寒依然如刀子一样,但远远的看过去在荒野上枯黄色的腐败野草下面,有一层让人眼前一亮的新绿已经顽强的钻了出来。它们奋力的顶翻压在头顶上石块,枯枝败叶,然后骄傲的伸展开还并不坚韧的身躯。
它们无惧风雨,也不会惧怕战马的铁蹄踏过,只要给它们时间,它们就能不停的吸收阳光和水分茁壮成长起来。
就是这样,年复一年,草生长枯萎,再生长。
有人用这些野草来形容大隋,这个强大的帝国如野草蔓藤一样迅速的成长起来,将整片大地覆盖上绿色。大隋刚刚建立的时候那是多么一个欣欣向荣如朝阳初升一般的帝国,是强大到令人战栗的存在。大隋的铁骑无惧任何敌人,不管是有长江天堑作为屏障的南陈,还是有百万骑兵的强大突厥,都在大隋面前匍匐叩拜。
但大隋的枯败也如野草一样,迅疾而无可挽回。
短短三十年的时间,一个朝气蓬勃的帝国,一个让其他民族为之战栗的帝国就这样迅速的衰败下去,快得如同春草被深秋的风拂过,如同冬雪被春日的暖阳照耀,人们还没有结束对大隋能缔造一个承平世界的憧憬,就开始怀念大隋之初时候的辉煌。
大业八年大隋第一次东征的时候,百姓们茶余饭后必然会说起这个话题。大家都在讨论着,大隋的雄师打到哪儿了?高元小丑是不是已经被生擒了?大业九年第二次东征的时候,还有人有兴趣谈论着今年应该能灭了高句丽了吧。到大业十年第三次东征的时候,已经听不到百姓们再去议论这件事,因为他们都在忙着让自己活下去。
长江以北几乎没有一个郡没有叛军,他们攻城拔寨,势力越来越庞大。以至于东平郡郡治郓城被燕云寨的人马攻克根本就算不得一件大事,甚至没有引起朝廷的重视。话说回来,朝廷重视也没有办法。
黄河北边的窦建德已经占据了好几个县,济北郡几乎都被王薄把持着,相对于他们来说,燕云寨的这次出击并没有什么稀奇。虽然攻占郓城的速度快了些,但也只不过是如今大隋诸多平常事其中的一件罢了。
三月十三这天夜里,巨野泽燕云寨潜伏在郓城内的人马一夜间将郡守吴省之和郡丞张三恒灭族,虽然这些事并不是燕云寨的人马干的,但无疑会记在他们头上。裴世生被李闲选为东平郡新的地方官,一个反贼任命的地方官,所以他做起事情来更加的冷冽果决,一反之前在众人面前彬彬有礼斯文温和的常态,下手杀人毫不留情。他带着富家大户们家中的仆役和护院总计五百余人,先将郡守吴省之的家族屠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又将张三恒的家族杀了个鸡犬不留。
用裴世生的话说,既然打算做了就要做的彻底些,我不能给自己留下哪怕一个仇人,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
他做的没错,虽然手段暴力了些但无疑是最正确的选择。
将吴省之和张三恒除掉之后,裴世生并没有松下来一口气,虽然郡守和郡丞都被他宰了,但城中还有数千郡兵,还有十几个校尉,这才是最难解决的一件事。李飘然带着燕云寨的人去夺城门的时候对裴世生说过,城内的事他不会插手解决,燕云寨的人马也不会插手解决,能不能摆平那些郡兵看他自己。
所以当郓城的城门被攻破之后,锐金营的骑兵风一样从外面旋进来却没有立刻杀向郡兵的营地,厚土营和洪水营的兵马也只是迅速的冲上城墙控制住了城防,似乎也不打算去理会郡兵营地里还残余的那近三千郡兵。
让一个文人带着数百家奴去搞定三千郡兵,无论如何,李闲出的这最后一道考题表面上看起来确实难了些。
就在冷月下,夜风里,没有进城的燕云寨大当家李闲就在郓城东门外一里处的送客亭休息,靠在凉亭的柱子上,饮一口新酒,看天空浮云遮月,然后心情极好的唱了一首别人从来不曾听过的歌儿。
“宁静的夏天,天空中繁星点点……”
本来是轻灵女音唱的歌曲,被他带着些许沙哑的嗓子唱出来倒是别有一番味道。
坐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叶怀袖抬头看了看夜空,有云遮月,似乎是要下雨的意思,别说繁星点点,就连月亮都时隐时现。
“才三月,离夏天还有一段日子呢,而且,今天也没有繁星。所以虽然你唱的这歌儿曲调我完全没听过,很委婉,但绝不应景。”
叶怀袖理了理额前发丝低声道:“这歌,女子唱起来或许好一些。”
李闲懊恼道:“意境,意境你懂不懂……”
叶怀袖不理他,回忆了一下曲调后轻声哼唱起来,竟然如天籁之音,悦耳动听。李闲眼睛瞬间睁大,不可思议看着面前这个只听了一遍便记住了歌词和曲调的女妖。
“知了也睡了,安静的睡了……宁静的夏天……”
李闲叹了口气,心悦诚服道:“你平时也有喝忘不了吗?”
不得不说,裴世生是个有手段的人,他们这些世家大户出身的人论智谋心机远比普通百姓要强,这并不是说他们从出生就比普通百姓聪明,而是世家中有意的培养和灌输。当普通百姓还在为生计发愁的时候,谁还有心情去算计别人,去专门研究阴谋诡计?他们没有钱培养自己的孩子读书识字,小门小户的局限性让他们没有更广阔的视野,他们不是输在资质,而是输在了起点。
裴世生虽然不过是裴家的一个远枝,但毫无疑问,他的人生阅历远不是一般人可以相比的。
李闲并不奇怪他能收服那三千郡兵,这和裴世生的能力无关紧要,其根本原因在于,燕云寨的数万精锐已经进了城。若是裴世生连这点都不会利用的话,那他无疑才是一个真正的草包笨蛋。
所以当裴世生领着已经放下武器的数千郡兵投降的时候,李闲并没有什么溢美之词。
“兵还是这些兵,至于怎么带是你的事。”
李闲看着裴世生淡淡道:“郓城是我打下的第一座城池,东平郡算是我的根基之地,我给你两年时间,如果东平郡还是现在这样一副凄凉景象,到时候想必你自己也没脸面再坐着这个位置。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觉着我让你坐的这县令名不正言不顺,如果你有这个想法可以直接跟我说。燕云寨的人最大的优点便是说话算话,我保证不会伤害你的家族,也不会侵占你的财产。”
他靠在凉亭柱子上,喝一口酒:“如果你愿意干这个差事,那么现在给我一个构想,如何能在两年内让东平郡的百姓过的好起来。东平富庶,对我今后来说至关重要。”
裴世生想了想,说了四个字:“屯田养兵。”
李闲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裴世生问道:“说详细些。”
裴世生道:“东平郡虽然是附近所有郡县中田地最少的一个郡,比不了齐鲁两地,甚至比不了济北郡,东郡,但养活几十万百姓还是没有问题的。我打算张贴告示,将田地分给流民,无论其原本是不是东平郡的百姓,只要到衙门报备便可以分得一块土地,粮食种子由山寨来出,第一年只收回种子和两成收成为赋税,第二年收三成,两年之内,应能让东平郡的荒地再次变成一眼望不到边的良田。现有的郡兵也要到屯田中劳作,还要招募百姓中强壮之人加入,平时便在田间务农,有战事则为士兵。”
李闲点了点头:“设想不错,从今天开始你便是这郓城的县令了。”
裴世生没有千恩万谢,只是微微施礼道:“谢将军。”
李闲笑了笑道:“人无信不立,你打算怎么取信于百姓?”
“请将军给我奖惩之权利。”
裴世生道。
李闲微笑着说道:“我说过,你已经是郓城的县令了,郓城境内的事你有做主的权利,奖励也好,惩戒也好,只要是郓城境内的人事你自己裁决便是。我不问过程,只看结果。我保证让郓城无忧,无人敢侵犯此地,你保证给我一个富庶的郓城县,就这么简单。”
“多谢!”
听到李闲这一席话,裴世生深深一揖。
李闲站起来道:“带我进城去看看吧,我去看看生辰和忌日是一天的吴省之,死的有多惨。”
裴世生微微弯腰,走在前面为李闲引路。
此时燕云寨的人马已经完全控制了郓城,甚至很多百姓都没有从梦中醒来,附近听到喊杀声的百姓也不敢出门,只是躲在房间里透过门缝向外窥视。燕云寨的人马一队一队秩序井然的开进城内,并没有骚扰百姓。城墙上反抗的郡兵尽皆被诛杀,投降的郡兵总计三千六百余人已经去校场集结,这一夜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局面。
裴世生一边走一边对李闲说了一遍诛杀吴省之的经过,李闲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我听说,你下令屠尽吴省之满门的时候说了一句话。”
他一边走一边道:“既然要做便做的彻底些,我总不能给自己留下仇人。是这么说的吧?”
裴世生心中一惊,他没想到这话这么快便传到了李闲的耳朵里。其实当时他说完了之后便有些后悔,这话说的太冷太无情了些,会引起别人的忌讳。果然,李闲还是问了出来。裴世生在衣服上悄悄擦了擦手心中的汗水,诚实道:“是属下说的。”
“我还听说,平日里你在郓城多有善名,人前总是温文尔雅的样子,想不到原来也是个果决之人。只是……”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有了两个想法,一时摇摆不定,你猜……是什么?”
李闲问道。
裴世生声音微颤道:“杀我,还是用我?”
李闲笑着点了点头:“虽然之前你屯田养兵之策打动了我,但你现在还得说服我,不要在这两个选择之间摇摆。毕竟,你既然能杀吴省之,将来叛我也不一定。”
裴世生心里猛地一颤,一瞬间身上的衣服就被汗水湿透。
“当时没有别的选择,不杀尽吴省之一家,我怕将来我会不得好死,哪怕是襁褓中的婴儿,将来或许都是我的大敌。我只想活着,将军能保我平安予我富贵,我怎么会叛?强将手下无弱兵,雄主麾下,岂能容假仁假义之徒?只要将军之强远强于我,将军何须多虑?”
说完这番话的时候,裴世生的心都快从嗓子里跳了出来。他紧张的看着李闲,而李闲却连脚步都没有停下来。
“你应该感谢自己的诚实,若是你说一句什么这是为燕云寨考虑之类的屁话,你早就已经人头落地了。我从不担心自己手下的人有本事,但容不下有人对我说谎。”
李闲一边走一边微笑道:“你若不杀尽吴省之一家,我又怎么能用你?”
裴世生身子摇晃了一下,浑身上下似乎都没有了一分力气。他偷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在鬼门关前面走了一圈,离进门,咫尺之遥。夜风吹过他被湿漉漉的衣服让他恢复了几分气力,身子如虚拖一般艰难的迈步跟着,只是看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步伐有些怪异。
后来在与人说起当日情形的时候,裴世生叹道:“主公让人心生畏惧,也心生敬仰,成大事不拘小节,揽人才不拘一格。只是……那天晚上,我被主公吓尿了了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