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进来”
叶怀袖站在炉舍门口对李闲说道:“昨晚你绘制的图纸我已经看过,基本上和制式横刀相距不大。但想要有一柄趁手的兵器,你最好自己能亲自动手。”
李闲点了点头,跟在叶怀袖身后进入炉舍。
“隔壁是什么?”
进了门,李闲便发现炉舍一侧有一个小门,里面用铁链锁住。门口不算小,也不是很窄,可看起来却有些逼仄。铁栅栏的门里很黑,就好像地狱的入口一样阴森。
“樊笼所在”
叶怀袖淡淡的说了四个字,自始至终一眼都没有看那道门。
李闲点头,沉默不语。
“这块陨铁很大,仅仅是打造一柄直刀用不了这么多。想过剩下的怎么用了吗?”
叶怀袖问道。
李闲道:“可否打造一套铠甲?”
叶怀袖似乎是早就料到了李闲的答案,她将额前的发丝顺至耳际,动作轻柔,微微垂首,很优雅很漂亮,她的侧脸看起来同样精致,几乎找不到瑕疵。
“时间会很长。”
“多久?”
“最少半年”
李闲知道打造一件铠甲是很复杂繁琐的事,却没有想到需要这么久。不过算算日期,距离大隋伐高句丽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倒也不是很急迫。可无论如何,这份大大的人情算是欠下了。将来怎么还,什么时候还,他不知道但不会逃避。李闲虽然不算好人,也做不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欠下的,他一笔一笔都记着。
被乱箭射死的大熊哥,身上有七道巨大疤痕的小鸟哥,还有那么多为了保护自己而战死的铁浮屠的兄长,那些情分他都记着。虽然当初铁浮屠救他,绝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唯张仲坚之命是从,但他们流的血却是为了李闲。当年的大兴城,当年的长江畔,当年的黄河渡,当年的燕山峡,那些流着血的画面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后来又多了达溪长儒,多了独孤锐志他们,多了一百零四名血骑兵。
现在,又多了一个叶怀袖。
欠下的债真多啊。
李闲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角。
那就慢慢还,一笔一笔的还。
“好”
对于叶怀袖需要半年才能打造出来的话,李闲只说了一个好字。他没有客气,没有感谢,从到了草庐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个谢字,看起来他对叶怀袖的一切帮助都表现的很理所当然。他甚至没有问过,叶大家半年倾力打造一套铠甲一柄横刀,这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而叶怀袖也从来没有提过这方面的事,就好像她真的心甘情愿无私的帮助李闲一样。
好像仅仅是好像,绝对不是真的无欲无求。
李闲知道,叶怀袖知道李闲知道。
所以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这方面的交谈,因为他们都不是笨人也都不是傻子。他们两个人或许都在等,等彼此先说出筹码。他们都小心翼翼的保持着沉默,试图让对方感受自己的善意。虽然,这善意中透着一股自私和功利的腥臭味。
“不觉得应该跟我说些什么?”
叶怀袖笑了笑问道。
李闲想了想,认真的回答:“需要的时候,我会说。”
他的视线若有若无的扫过樊笼所在的那道铁门。
这话听起来应该叶怀袖说才对,可偏偏是李闲说了出来,而叶怀袖对这样一句毫无实际意义可言的敷衍话,似乎还算满意。
“从今天开始,到直刀成型最起码需要四天,这四天你就在这里吧。”
李闲点了点头。
“你的手很稳。”
叶怀袖忽然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
李闲笑了笑,走过去指了指一边放着的大号铁锤说道:“您的意思是,未来几天我都要来用这个东西了?”
叶怀袖摇了摇头,一笑百媚生:“怎么会呢,你是客人呢,而且年纪还小,让你连续抡动几天铁锤可不是草庐的待客之道。”
“那我就放心了”
李闲舒了口气说道。
“仅仅是几天无论如何也是慢待了你。”
叶怀袖笑容渐渐变了味道,有狐狸精的妩媚也有狐狸精的狡猾,李闲看着她稍带着点得意的笑脸,忽然心生不祥。
“什么时候你的盔甲和横刀都打造完了,你就可以放下锤子了。”
叶怀袖一边笑一边说:“在炉舍打铁半年吧,这算是我的第一个条件。”
李闲叹气道:“您是不是找不到学徒来虐,所以盯上我了?”
“若我放出去话,还会缺学徒吗?”
叶怀袖反问。
李闲默然。
拉着风箱,李闲看到炉火越来越旺。
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想象着自己设计中盔甲横刀的样子,然后一点一点的在脑海里修正。
炉舍中的温度越来越高,李闲身上已经被汗水浸透。他转过头看向叶怀袖,随即瞬间睁大了眼睛。
她将淡紫色的宽松柔软的上衣脱去,上身竟然只剩下一件同样淡紫颜色的抹胸。而最让李闲震惊感觉到触目惊心美到妖媚的,是她左肩上纹着的那一朵妖艳而巨大的牡丹花。脱去上衣的她腰身纤细,胸脯饱满到似乎要涨破淡紫色的抹胸,而那朵牡丹花则在她的肩头下方一点绽放,艳美绝伦!
“好看吗?”
叶怀袖见李闲看过来,微笑着问。
她的笑祸国殃民,颠倒众生。
“不好看!孤零零一朵花,没有绿叶衬托,毫无美感。”
李闲说了一句谎话。
叶怀袖微微愕然,随即眯着眼睛说道:“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
李闲闭嘴,不再去看,貌似老僧入定,实则心绪难平。
她站在炉边,柔美双肩裸露,脸上一层细密汗珠颇显潮红,肩膀上牡丹花开,而人比花娇。
她持了小锤,砸下去。
李闲随即抡动大锤精准的找到小锤的落点。
叮!
一声指引!
当!
一声笃定!
一声轻响,一声脆鸣。
接下来的三天,李闲和叶怀袖除了吃饭如厕睡觉之外几乎一步没有走出炉舍。达溪长儒站在门口不远处,负手而立一站就是一天。
“他很幸运。”
嘉儿站在达溪长儒身边说道:“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小姐会允许一个外人进入炉舍。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小姐会允许一个男人进入炉舍。”
两句话,不同之处只是外人和男人。
达溪长儒知道嘉儿的意思是什么,所以他脸上的表情更加凝重。叶怀袖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她付出的越多索取的回报也就越大。诚如她自己所说,这些年想占她便宜的男人死在草庐外面的不计其数,而且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她就好像一条通体翠绿美轮美奂的竹叶青,吸引着男人们的视线,美到,让人忘了她的毒牙。
她到底对李闲有什么企图?
达溪长儒还没有想到,也很难想到。
越是这样,越是不安。
他甚至有一种冲进炉舍将李闲强行带走的冲动,管它什么陨铁什么刀一概丢在这里然后远远的避开。第一次,他对未知的前景有了些许恐惧。一年多的朝夕相处,他在那个少年身上留下了达溪长儒的烙印,可是,那少年同样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烙印。他没有子嗣,而李闲,从坐在马背上不停拔刀,从站在石边奋力挥刀劈砍木棍开始,已经让达溪长儒喜爱且尊重。
他一次一次的想带上李闲离开这里,又一次一次的强行压制下去这种冲动。
他有些后悔,或许,并不该带李闲来叶家草庐。
给叶怀袖和李闲将食物送进炉舍之后,嘉儿将另一份食物透过一个小窗口送进炉舍隔壁的樊笼中。
“将军,该去吃饭了”
嘉儿劝道。
达溪长儒看了看那个小小窗口问道:“那里便是樊笼?”
“嗯,正是。”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该有。”
嘉儿一怔,默然不语。
樊笼虽然狠辣刻薄,但进出樊笼全在自身做主。这樊笼本是当初叶怀袖给自己打造的,后来醒悟而走出。久而久之,到了后来,就成了草庐的家法。这家法看起来很严厉毒辣,但其实也极宽松。进入樊笼之后,铁门的锁链在里面,钥匙就在门边。樊笼内突出的尖刺机关就在笼子里,自困之人触手可及。也就是说,若是笼子里的人自己想出来,随时都可以出来。所以,樊笼虽苦,脱离桎梏却并不难。
也不知道是还在赌气,又或是她不肯放下仇恨。
无栾从进入樊笼一直到第四天,还没有走出来的意思。
李闲偶尔会不经意间看向那个铁栅栏,视线中总是有些若有若无的厌恶。而叶怀袖,从拿起铁锤的那一刻就变得心无旁骛。从第一天开始,她的眼里便只有那块铁,脑子里有那柄直刀的形状。李闲想要的直刀,基本上和大隋府兵的制式横刀相差无几。只是更长了些,也宽了些。并且在刀柄上做了些许改变,使刀萼对手的保护更稳妥。
到了第四日的午后,站在门外的达溪长儒忽然听到炉舍中爆发出一阵狂笑。
将黑色散发着幽幽寒芒的直刀从清水中缓缓的抽了出来,李闲用一块葛布将直刀上的污渍和水迹擦去之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
这刀,与他心目中的款式完全相同!
刀身黑色,刀刃则雪亮,刀身几乎比制式横刀要长上三分之一,宽度上也增加了五分之一左右。
刀柄长近三十厘米,黑金色,因为陨铁太寒,所以在刀柄中叶怀袖加了一些别的金属,看起来颜色很华贵厚重。
这是一柄纯粹的直刀,不带一点弧度。
李闲看着手中的直刀,然后看了一眼略显疲惫的叶怀袖。他忍着连续几日打铁给手臂带来的酸痛,缓缓的将直刀举起斜指天际。顺着刀身看过去,好像那便是一条笔直平坦的通天大道一样。
他缓步走出去,垂刀身侧。
“抱歉”
他没有说谢谢,而是说抱歉。
下一秒,直刀劈了铁门,再下一秒,断了樊笼。
樊笼一分为二,笼中少女看着李闲的眼神依然阴沉而又夹杂着些许不解。
“想杀我随时来,但我肯定不会笑呵呵的说欢迎光临。劈了这破笼子不是因为看你长得漂亮想泡你,也不是我心地有多善良看不了别人受苦,所以你不必用那么复杂的眼神看我,我对你没兴趣,真的。”
李闲指了指断裂的笼子说道:“我只是看它不顺眼,很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