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会死亡,或许每个人在活着的时候都会去想自己将如何死亡?谁也不知道大唐的开国皇帝李渊是否也在闲极无聊的时候有过这种想法,但目睹了李渊死亡的所有人都坚信一件事,那就是……李渊绝对不会想到,他会死在自己的孙子手里。
当匕首刺进李渊心口的那一刹那,李承德的表情变得格外狰狞。
他的嘴角抽搐着,甚至整张脸都在抽搐着。
握着匕首的手没有发抖,但手背上的青筋却一条一条都凸了起来,就好像无数条吐着信子的剧毒小蛇在他手背上盘绕一样。当李渊的身子软软的滑了下去的时候,他的手依然紧紧的握着那柄匕首。所以,李渊下坠的身子拉着他也随着一块跌坐下来,李渊的下颌枕在李承德的肩膀上,看起来,就好像祖孙两个人在感动着什么相拥而泣似的。
李承德的表情有些僵硬,脖子也很僵硬。以至于他想转头去看看李渊的脸,可用了很大的力气都没能转过头。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李渊嘴里发出极微弱的的声音。李承德让自己静下来,把耳朵贴了过去仔仔细细的听。
“敢……敢杀朕,你已经比原来强的太多……朕的好孙子,朕希望……有一天这柄刀子也会捅进李闲的心口里。”
李承德心里一紧,下意识的将手里的刀子从李渊的心口里抽了出来。噗的一声轻响,血喷泉一样从刀口里喷射了出来,微烫而粘稠的血液喷了李承德满身满脸,这种感觉让他忍不住啊的惊叫了一声。刀子捅进去之后一直没有流出来多少血,所以杀人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恐怖。可刀子拔出来的那一刻,血甚至喷出了两米远,这种场面,对于一个从没有杀过人的人来说无疑很难接受。
也不知道李承德是想堵住那伤口,还是想让李渊死透,他一边啊啊的惊叫着,一边将刀子再次捅了回去。可刀子没有捅回原来的伤口,而是在胸口上又戳出一个血洞。这让之前勉强镇定下来的李承德彻底崩溃,他一边疯狂的呼喊着,一边将刀子一次一次的戳进李渊的心口里,或许……他真的只是想堵住那泉涌一样的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渊再也没有了气息。
地上的血慢慢的蔓延到了御书房门口,顺着石板的缝隙流动的极缓慢。李承德身上的衣服早就被血泡透了,看起来就和泡了血的地板颜色一样,灰黑的好像干硬的大便。
胜屠小花看着逐渐平静下来的李承德,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有可怜,有可叹,有轻蔑,有厌恶。
他转头看了一眼聂夺缓缓的问道:“在进门之前,你可曾想过看到的会是这样一副景象?”
聂夺摇了摇头,转身外面走:“我现在最佩服我自己的就是,我竟然能把这个场面从头看完。”
“一会儿怎么说?”
胜屠小花追上聂夺的脚步问道。
“还能怎么说?”
聂夺反问。
胜屠小花叹了口气道:“叛贼真是太可恨太可恶太可耻了,一点人性都没有。竟然如此残忍的杀害了太上皇,也不知道那叛贼刺客的心是不是肉长的,怎么能在杀人之后还要对着尸体刺上那么多刀?”
“是啊……叛贼确实太可恨了。”
“两个武艺超群的刺客混进了太极宫,潜入御书房准备行刺陛下。被正在这里教导陛下的太上皇发现,为了保护皇帝,太上皇一边呼喊一边亲自拔刀和刺客搏斗,最终被刺客残忍的杀害,但却保护了皇帝陛下……”
胜屠小花忍不住摇了摇头道:“我感动了。““我也感动了。”
聂夺笑了笑,想到之前叶怀袖肚子上的伤势又情不自禁的收住笑容:“叶大家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一刀似乎很重。”
“确实很重,如果没有一个妙手及时施救的话……流血都能把人流死。”
“妙手长安城里有不少,但即便立刻去请的话只怕也来不及。”
“御医院不远。”
聂夺说道。
“希望叶翻云跑的足够快。”
两个人说着话走出太极宫,夕阳西坠,将他们两个的影子拖出去很长很长。而在御书房里,跌坐在地上的李承德却没有人上前将他扶起来。他坐在血泊中,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冷。外面站着的人远远看过去,皇帝就好像是一个泼了一层血的雕塑一样,没有一点生机。
军稽卫和青衫刀客在院子里清理尸体,大队的燕云军从太极宫外面涌进来。提水的提水,擦地的擦地,很快,青石板的地面上就又变得干净透亮,但空气里那一股子血腥味怎么都散不掉,充斥在每一个人的鼻子里。
令人作呕。
黑色的马车跑的很快,也很平稳。
赶车的汉子虽然披着蓑衣带着一顶很大的斗笠,但依然能看得出来他是一个身形极健硕魁梧的人。只是他的头压的很低,所以谁也看不到他的面容。马鞭不时挥起,啪啪的鞭声极清脆悦耳,回荡在长安城上空。
马车里的男子手上都是血,但这双手依然很稳定,马车轻微的震颤着,但他的手却没有一丝抖动。
将流出体外的肠子塞回去,男子的脸色格外的凝重。
“缓缓呼吸,不要闭眼……忍着点,会很疼。”
他说话的嗓音有些沙哑,但声音很温暖。意识已经渐渐迷离的叶怀袖缓缓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为什么,嘴角竟然还带着笑。她的脸色苍白到了极致,但却看不到太多的痛苦之色。她抿着嘴唇,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男子。
“我没有想到,你会来。”
她轻轻的说了一句。
“我本来是不想来的,但还是不放心。也不知道怎么了,眼皮跳的让人有些心烦意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踏实不了,索性还是起来。”
“独孤的药不好。”
躺在马车里的叶怀袖竟然还有心思说一句玩笑话。
“独孤的药很好,但我的解药也很好。吃下去之后我就吃了解药,你知道……独孤的药虽然天下无双,但他的性子确实太不适合骗人,尤其是不适合骗自己人。他是个在暗中下毒的好手,但绝不是在自己人面前下药还能做到镇定自若的人。”
“我应该自己去的。”
叶怀袖微微叹了口气说道。
“先闭嘴,不要再说话了。”
李闲从随身的鹿皮囊里取出针线,然后又取出一包药粉洒在伤口上:“伤口虽然很深,但幸好你躲的及时,只是割破了肚皮没有伤着内脏,但如果处理不好伤口就会溃烂,依然能致命。”
叶怀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将伤口清理之后,李闲开始缝合伤口:“雄阔海,把车靠在一边停下来,不许任何人来打扰,也不能让马车动一下。”
赶车的壮硕汉子应了一声,跳下马车拉住那匹驽马。然后一只手托着车辕另一只手将挂在驽马身上的套索都摘了。他将驽马赶走,自己拉着车极平稳的靠着路边停下来。他不能将马车放下,因为那样的话马车就会倾斜。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就这样托着车辕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如雕塑,马车亦如雕塑。
马车里的黑袍男子也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开始认真仔细的缝合伤口。在这个时代,缝合并不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但如何保证伤口不会感染却极难,外科手术之所以无法普及,其一,是因为这个时代没有一种绝对管用的麻醉药。其二,也没有保证伤口不会感染的消炎药。
“安之”
叶怀袖看着面前脸色凝重的男子轻轻叫了一声:“如果我会死,你要抱着我。”
她说。
“好!”
李闲认真的点了点头,然后便不再说话。他的手指修长,手心里有一层厚厚的刀茧,捏着一根勾针的手就如握着他的黑刀一样,异常的稳定。
或许仅仅是几分钟的时间,又或许是过去了半个世纪。
“雄阔海,去军稽处北衙,我需要独孤的药。”
“喏!”
石像一样一动不动托着马车的雄阔海应了一声,将套马的套索挂在自己肩膀上,然后稳稳的起步,逐渐加速,大步向前。
“我是不是会死?”
“不一定。”
李闲将叶怀袖的身子放平,然后脱下衣袍盖在他身上。看了一眼叶怀袖惨白的脸色,他的手指轻柔的帮叶怀袖将额前有些凌乱的发丝理顺。
“只要到了独孤的药房,你想死也不是那么简单轻易的事。小狄此时应该也在哪里,论救人……我不及她。”
“不死……真好。”
叶怀袖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扬。她此时的样子就好像一个刚刚偷吃了一块糖果的孩子,竟然带着几分得意和满足。
“你明知道独孤的药不会对我有作用,为什么还要去做?”
李闲问。
“你不是也一样,明知道是那是迷药却还是吃了下去。”
“因为我没想到你居然会白痴的自己冲在最前面。”
“有些事,只有亲手做了亲眼看到才会放心。”
叶怀袖说完这句话,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道:“不过我还是没能亲眼看着他死,所以我现在不能准确的告诉你,我做的事是不是彻底的成了。”
“你猜到我要对军稽处有所整顿,所以你才会想出这样一个法子?”
李闲问。
叶怀袖嗯了一声,声音很轻但认真的说道:“军稽处太大了,太重了……这不好,你将谢映登调去东都给了我这个机会,也或许是唯一的机会,所以我不会放弃。”
“我已经在想办法了,将军稽处分作南北两个衙门。慢慢的将职权削弱,从军方剥离出去,最终只变成一个缉事衙门,你应该看透了我的打算,何必要行险?”
“因为我的法子更直接,更有效。”
叶怀袖缓缓的挪动了一下头,让自己的脸贴着李闲的手掌:“我说过,我看到的没有你看到的远,但我看到的简单直接。在这个时候,反而是简单直接的法子才最有效。现在该死的都死了,军稽处也完成了最大的使命……安之,我今天杀的人是不是太多了些?”
“不多。”
李闲摇了摇头说道:“你扣住了雄阔海和罗士信,但陌刀营和修罗营还是调动进入禁军驻地,屠了近四千禁军,你应该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让雄阔海从军稽处走出来,还有谁能让罗士信带着修罗营精骑现在还在军中缉捕李渊旧将?所以,说到杀人……还是我杀的要多一些。”
“杀的太多,我是在担心……那些世家……”
叶怀袖张了张嘴,却被李闲伸手堵住:“你闭嘴,现在也可以闭眼,好好睡一觉,等你睡醒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性子里的懦弱让我瞻前顾后,所以你才会走到前面来杀人。接下来的事我来做,你只管休息。”
叶怀袖微微一怔,然后笑着乖巧的点了点头。
李闲撩开车窗的帘子,看着外面大街上一队一队的精兵戒备森严。大明宫已经就在眼前,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巍峨。
是我迷恋了现在的地位,所以看不清了自己的前路?是我太在乎现在拥有的一切,所以舍不得去破坏摧毁?
他在心中想着,然后低下头看着叶怀袖的脸。
谢谢,你用一场好杀,让我想起……我终究是个马贼出身,怎么能连杀人这种事都变得畏首畏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