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漳夏军大营眼睛一直盯着地图,王伏宝的眉头皱得很紧。他用炭笔在漳河附近用力的点了一下,在椅子上坐下来陷入沉思。他手下几个将领站在一边不敢说话,唯恐打扰了他的思绪。燕云军一路追过了漳河,如今就在距离清漳不足二百里的地方驻扎,若不是他调了肥乡和平恩两地的夏军驰援,薛万彻说不定就敢带着几万人马一口气打到清漳城下。
“王咆现在在哪儿?”
过了好一会儿,缓缓舒了一口气之后王伏宝问道。
“回大将军,少将军……不知道现在何处,因为燕云军封住了漳河,咱们的斥候很难过去打探消息,而且距离太远,斥候一来一回的时间就有十余天,等斥候将消息送回来的时候,少将军已经又带兵离开了。”
苏志轻声道:“不过过了河的斥候没有找到大战的痕迹,说不定少将军还在追杀那几千燕云军残兵。”
“难成大器!”
王伏宝皱眉骂了一句,脸色有些难看:“为了几千残兵,不尊军令,不守国法!即便他回来,我也要扒了他的甲胄,按大夏军律处置!就算杀了那几千残兵又能如何?对战局有什么影响?眼界如此之低,性子如此草率,难成大器!”
苏志劝道:“大将军……少将军毕竟年少,初领兵,难免容易钻进牛角尖里。若是不杀尽那诱敌的几千燕云军残兵,只怕少将军心里也解不开这个结。”
“算了!”
王伏宝摆了摆手,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疲劳:“他爱怎么样怎么样,只盼着这事陛下不过问就好……苏志,你亲自安排人往洺州走一趟。向朝廷讨要粮草,自去年十一月以来,朝廷已经没有送过一车粮食来了。再这样下去,士兵们就要饿着肚子打仗!”
苏志犹豫了一下,忍不住低声劝道:“大将军,这事是不是稍后再说?”
“为什么?”
王伏宝问道。
“大将军,咱们才退回到清漳来,又……又损了些人马……这个时候再派人往都城要粮,必然会被朝廷里的那些家伙们责问。只怕还会揪着这次失利的事不放,说不得还会有人跳出来说三道四的挑拨。大将军也知道,那些文官除了会像狗一样乱咬人,也没别的本事了。”
“不管他!”
王伏宝摇了摇头道:“陛下既然将大军交给了我,那么我就要为陛下负责。魏县一战失利,罪责在我而不在全军士兵。朝廷里的那些大人们可以逼我递辞呈,陛下若是撤了我的军职我也没有丝毫怨言。但不能饿了我手下的弟兄们,天寒地冻,再吃不饱饭,这仗怎么打?想让士兵们拼命,那就不要吝啬国库里的钱粮!”
“喏!”
苏志应了一声,不好再劝什么。
“大将军……还有件事。”
苏志看了王伏宝一眼,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卑职家里人给卑职送来些冬衣和常用的东西,卑职问家里来人都城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没有……好像最近朝廷里不少人上书弹劾大将军您,说您……说您有谋反之意。据说……据说这些上书的朝臣,都是皇后的人。”
“谋反?”
王伏宝冷笑了一声:“这几年,告我谋反的每年也有十几二十个。那些文官整日里闲的难受,就好像陛下养的一群狗,喂饱了他们,他们若是不做些事就会觉着对不起陛下赏给他们的肉骨头!可他们又没本事没胆子领兵征讨外敌,只好对着朝廷里自己人乱咬。”
“盛世文治,乱世武功……现在外敌大军压境,轻重缓急明白人自然明白,至于那些狗,让他们叫去吧。”
王伏宝摆了摆手:“去要粮食,朝廷若是有人责问,你让去讨粮食的人告诉他们,要是粮食再不运过来,我就带兵回去守洺州!”
“大将军,这话说不得啊!”
苏志脸色一变:“要不,卑职筹措一些钱财珠宝送回洺州打点?”
王伏宝猛的抬起头,眼睛瞪的极大。他张嘴就要骂人,可终究还是没有骂出来。他颓然的靠在椅子上,缓缓点了点头道:“送吧……若是能把粮草顺利的运过来,送一些就送一些。只是……士兵们用命从敌人手里抢来的东西,却要送进那些王八蛋的手里!朝廷里有这些蛀虫,早晚会出大事!”
“大将军,卑职这就去安排。”
大家都知道王伏宝性子直率,最看不得就是那些只知道贪财的文官的嘴脸。可大军的后勤补给在那些文官手里攥着,就算再有气又有什么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外面一阵纷乱。
“少将军回来了!”
“少将军回来了!”
王咆的身子一直在颤抖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事实上,这几日昼夜兼程的往回赶,他一直觉得身子冷的有些承受不住。而相对于身体的寒冷,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心里的冷。站在王伏宝的大帐门口,他垂着头,不敢抬起头来看王伏宝的眼睛。
王咆的衣甲破碎,衣服上一层厚厚的尘土,看起来狼狈到了极致,他胸口的衣甲上有一道狭长的口子,自肩膀一直裂开到小腹位置上,铁甲被整整齐齐的劈开。他的胸口上包扎着一层纱布,血迹很清晰。
他的脸上也脏的要命,灰黑色糊在脸上的那一层东西,只要是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那是血和尘土混合在一起才有的颜色。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点神采,平日里骄傲的头颅深深的垂着。
这个冷傲骄傲到有些狂妄的少年将军,此时看起来就和一具失去了生机的死尸没有多大的区别。
他手里拎着一颗人头,已经被血糊住几乎看不出本来的容貌。
他的另一只手里有半截刀子,那是王伏宝送他的九柄精钢打造的横刀之一。
“出了什么事?”
王伏宝坐在桌案后面,脸色阴沉的问道。
他的手紧紧的攥着,手背上的青筋一条一条隆起。看起来,就好像手背上爬满了青色的小蛇似的,狰狞恐怖。
扑通一声。
王咆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手里的半截横刀和人头都掉在了地上。
“王戈死了……”
他下意识的看向那颗还在地上滚动着的人头,眼神里的恐惧浓烈到让人看了心里发寒。看到这双眼睛,众人隐隐就能猜到他必然是经历了什么恐怖之极的事。可大家又想不到,什么事能将年少轻狂的少将军吓成这个样子?
王咆颤抖着伸出手,将地上的人头捡起来抱在怀里。
“都死了……”
他的声音沙哑的就好像漏气的拉风箱的声音,嘴唇上干裂的都是血口子。也不知道他回来这一路上,是不是狼狈到连一口水都没有喝。
“你说什么?”
王伏宝猛的站起来,两只手扶在桌案上。他的眼睛瞪的极大,或许是因为愤怒,支着身子的两条胳膊也开始颤抖。
“你再说一遍!”
王咆缓缓的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了王伏宝一眼:“都死了……全都死了,两万骑兵,还有王戈全都死了……恶魔,那是一个恶魔……”
他的声音发颤,语无伦次。
“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伏宝绕过桌案快步走到王咆面前,一脚将王咆踹翻在地。暴怒的王伏宝抬脚踩在王咆的心口上,王咆胸口包裹着的伤口里开始往外淌血。血从王伏宝靴子下面流出来,很快就将地上染红了一片。
“大将军息怒!”
几个将领连忙上前,试图劝解。
“都躲开!”
王伏宝将苏志推开,低头看着王咆的眼睛咬着嘴唇问道:“你再给我说一遍,我给你的两万精骑到底去哪儿了!”
王咆看着暴怒的王伏宝,看着王伏宝脸上狰狞的表情忽然笑了起来,笑得阴森可怕:“死了,全都被那个恶魔杀了。两万骑兵对阵那个恶魔的五千骑兵……败了,败的那么轻易简单,甚至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败了。”
“本来我是要赢了的……要赢了的……那些该死的燕云军以为一座破堡寨就能挡住我?眼看我就要攻破堡寨,屠尽那些该死的燕云军的时候,他来了……带着五千骑兵来了……我的两万骑兵,竟然挡不住他一次冲击。”
“他来了……他来了!”
他哈哈大笑,就好像一个癫狂的疯子。
“我杀了你!”
王伏宝猛的从腰畔将横刀抽出来,对准王咆的脸就要刺下去。
“大将军!不要啊!”
“大将军息怒!”
苏志扑过来抱着王伏宝,其他几个将领全都单膝跪倒。
“我给你两万精骑,你却只带着十几个人回来见我……”
王伏宝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泪水:“我留你何用?”
军医小心翼翼的将王咆的衣甲用刀子割开,然后将包扎着的一层一层布解开。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随即出现在众人眼前,便是久经战阵的苏志等人,看到王咆胸前的伤口也忍不住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那伤口太长,几乎贯穿了整个上半身。
伤口处,发白的血肉往两侧翻着,血水顺着伤口往外淌,将上面残留的伤药冲了下来。军医手忙脚乱的将止血的药粉洒上去,几乎将所有的伤药用完,才堪堪将伤口糊住。
“好狠毒的一刀。”
苏志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王伏宝脸色铁青的看着忍着疼一言不发的王咆,他的视线缓缓的移到王咆的伤口上,随即一皱眉,忍不住摇了摇头:“竟是连金丝甲也挡不住。”
众人都知道陛下在出征之前,将自己的金丝软甲赐给了王伏宝。王伏宝又将这件金丝甲给了王咆,平日里王咆一直贴身穿着。寻常刀剑,根本就破不开金丝甲。即便是破甲锥射在身上,也难以将金丝甲射穿。
“是谁?”
王伏宝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王咆咽了一口吐沫,惨笑着摇了摇头。
“九把刀……挡不住他一刀。”
他眼神里闪过惊恐,似乎是极不愿回忆起那一场恶战:“杀人而已……何须九把刀?”
他看向王伏宝,喃喃道:“是他说的,然后一刀断了王戈的脖子,也断了王戈身后缚着的八柄横刀……再一刀,断了我手里的刀,还有……”
王咆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