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太阳的光线千丝万缕的洒下来,照射在大地上,雪在融化之前将阳光反射回天空,让这世间变得越发光明起来。雪后晴空置身原野,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景色总是会成为诗人们咏叹的对象。
晴空碧蓝如洗,大地白茫茫一片。
蓝天,白雪,凛冽寒风……还有那面烈红色的大旗。
空气清冷的让人呼吸都觉着痛快,每一次在身体里循环都会让人觉着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透彻。这是一片平坦的原野,站在堡寨上往四下里看去,视线可及之处看不到一点起伏,没有山石,没有高坡,甚至没有一棵树。
站在残破的土墙上,能一眼看出去很远很远。
所以,当地平线上出现一条黑线的时候,堡寨里的燕云军士兵们每个人的眼睛都忍不住眯了起来,他们攥紧了手里的武器,或是横刀,或是长矛,或是硬弓。有人忍不住深深的呼吸着,从鼻孔里涌出来一团白色的热气。
那不是生机,而是决死之意。
这个堡寨可能是某个富户建造的,也可能是大隋末年天下始乱的时候朝廷兴建的。当初面对天下层出不穷的叛乱,大隋朝廷里那些贵人们想出来一个扯淡之极的办法,他们自己却以为聪明之极,美其名曰……坚壁清野。
当时天下叛乱愈演愈烈,朝廷里那些贵人们没有想着如何安抚百姓平定叛乱,而是想到了一个在他们看来非常有道理的办法。他们认为,天下之乱,乱于百姓。那些叛贼烧杀抢掠,烧的杀的抢的都是百姓的东西,所以,是百姓们为叛贼提供了粮草补给,而百姓也是叛贼们需要的兵员。所以,要想止住天下溃乱,就先要制住百姓而不是叛贼。
于是,朝廷下令凡是有叛乱产生之地,百姓尽数迁入大城或是堡寨之中。让那些叛贼乱匪找不到百姓,也就抢不到抢粮。没有百姓,那些乱贼自然也就难以发展,或许根本无需朝廷调兵剿灭,叛贼最后就都会饿死。
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个办法啊,成功的导致了大隋的叛乱进一步升级。
那些朝廷里的贵人们,想到了这一招所谓的釜底抽薪。却忘记了,百姓们都进了城进了堡寨,谁来养活?皇帝没有旨意下来,朝廷没有命令颁布,地方官吏宁肯让粮仓里的粮食烂掉,宁肯让那些叛军抢夺,也不肯将粮食分给百姓。
于是,城里的,堡寨里的百姓也加入了造反的行列。
这个堡寨里或许发生过惨烈的故事,但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今天,这个残破不全的地方也会有个故事发生,或许将更加惨烈。
当地平线上的黑线逐渐变成一道浪潮的时候,堡寨里的燕云军士兵们却将视线转向自己身边的袍泽。
会死吗?
或许很多人都会想到这个问题,但没有人问出这个问题。
“兄弟,走了一路还不知道你是哪儿人。”
“东平郡人。”
“我也是,哪个县的?”
“雷泽,你呢?”
“我郓城的。”
“想不到,这个时候身边站着的还能是个老乡……看样子我比你大几岁,一会儿你站在我身后,我还有十六支羽箭,射空了箭壶我还有横刀,等我死了你再上来。如果有闲工夫的话,记得把我的尸体往后拖拖,别让马蹄子踩了……留个好尸首,省的黄泉路上走不快。”
年轻些的士兵摇了摇头:“老哥,你有婆娘有孩子了吧?”
“嗯,有个儿子,今年都七岁了。”
年纪大些的士兵回答。
“我没有。”
年轻些的士兵笑了笑,跨前一步站在袍泽身前:“张金称霸占巨野泽的时候,打郓城,我爹娘都死了。我也没有婆娘,没有孩子,什么都没有……所以,你站在我后面吧,把你的硬弓和箭壶给我。”
年轻的士兵将自己的长矛递给袍泽:“躲在土墙后面,敌人的骑兵一时半会冲不上来。”
“别争。”
他笑了笑,语气平淡的说道:“你站在我后面,不一定不死。近两万骑兵打咱们这四千步兵,这仗其实打的是个志气。咱们是燕王殿下的兵,死也不能窝窝囊囊的死不是?我在前面等着你,等着你一块投胎转世。要是万一黄泉路上我等不到你,那你记得每年今天给我烧一把纸钱。”
他拿起硬弓,抽出第一支羽箭。
“来了!”
近两万匹战马踏动地面的时候,仿似这个残破的堡寨都随之摇晃起来似的。土墙上的浮尘在震动着往下掉,栖居在堡寨里的野鸟轰的一声惊飞上了半空。
“别急!”
站在最外面土墙上猫着腰来回奔走着部署防御的校尉大声说道:“等进入射程再放箭,咱们手里的羽箭不多。别浪费!尽量瞄准一些,要是能一箭干死一个……他娘的老子认你们都当爹。”
士兵们笑了起来,有人发现原来迎接死亡并不是一件特别痛苦的事。
二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放箭!”
崔潜站在最高处,猛的挥动了手里的燕云军烈红色军旗。那一面大旗在堡寨的顶端舞动,如同一团愤怒燃烧的火焰。
嗡的一声,数百支羽箭几乎同时射了出去。羽箭并不如何密集,因为此时的燕云军士兵已经没有多少硬弓。但即便如此,还是将冲在最前面的夏军骑兵放倒下上百个人,虽然相对于敌人的数量来说,这百十人根本算不得什么。但第一轮箭雨依然让燕云军的士兵们感觉到了兴奋,到了这个时候,他们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多杀一个是一个。
这个堡寨的土墙虽然不高,但地处一座突起的高坡上。高坡很陡,就算没有阻击,骑兵靠着战马的速度想冲上堡寨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在河北大地上,这种依着地势而修建的堡寨并不少见。
“瞄准前面举旗子的敌将,攒射!”
最前排的校尉大声喊了一句,随即数百支羽箭密集如拳般朝着那个擎旗的敌将射了过去。此时骑兵已经接近到堡寨八十步范围内,羽箭的力度之强完全可以射穿铁甲。只片刻的功夫,那擎旗的敌将就被射成了刺猬,从马背上掉下去重重的摔在地上。
当敌人战旗掉落在地的时候,燕云军士兵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夏军后面的骑兵根本就来不及躲闪,很快,那具落地的尸体就被战马踏成了肉泥。那一面夏军的战旗,也被踏的面目全非。
因为占据着地势的优势,燕云军的弓箭手们肆无忌惮的发泄着自己的杀人欲望。三十步之内,夏军骑兵试图靠着战马的速度冲上高坡,但大部分战马只冲到一半的时候便再难上前,脚力出色的战马勉强冲了上来,立刻就被站在土墙上的燕云军士兵用长矛戳翻。
厮杀开始的这短暂的时间内,防守的一方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下马!”
王咆脸色阴沉的看着面前这座不大的堡寨,大声命令:“前面的人全都下马往上攻,王戈,你带两千骑兵在后面用羽箭压制,半个时辰之内如果攻不破这座堡寨,领兵的校尉以上军官一律杀无赦!”
“杀!”
前面的上千名夏军骑兵从战马上跃下来,持了骑兵盾和横刀往堡寨上攀爬。中箭的尸体顺着斜坡滚下去,又将后面的士兵撞到不少。堡寨土墙后面的燕云军弓箭手纷纷爬上土墙,居高临下往下发箭。
当夏军的骑兵开始用骑弓反击的时候,燕云军的防御渐渐被压制住。毕竟敌人占据着数量上的巨大优势,而且燕云军现在的弓箭并不多了。
“没有箭了!”
一个士兵忍不住喊了一声,随即将自己手里的硬弓狠狠的砸了下去。
“找石头砸!”
已经喊哑了嗓子的校尉搬起一块石头,冲上土墙朝着下面狠狠的砸了下去。只是他才将手松开,几支羽箭接二连三的射在他身上。噗噗的闷响中,那校尉的身子缓缓向后仰倒了下去。扑通一声,尸体倒在地上激荡起一层尘土。
短短的半个小时之内,大部分燕云军弓箭手都射空了箭壶。
夏军的羽箭则越来越密集,渐渐的压得土墙上的燕云军不能直起身子。借着弓箭手压制的机会,下了马的夏军士兵疯了一样嗷嗷叫着往土墙上攀爬。终于,一个士兵的手攀住了土墙,他抬起头往上看去,随即看到了一张狞笑着的脸。
噗的一声,燕云军士兵手里的长矛从这夏军士兵的眼窝里戳进去。矛尖刺碎了他的眼球,又从后脑钻了出来。尸体向后倒下去的时候,又砸到了身后的同伴。
顺着斜坡往下滚的尸体越来越多,渐渐的在堡寨下面堆积起来。
“杀一个不亏!”
一个燕云军士兵肩膀上中了一箭,却咬着牙将冒出头的夏军士兵脑壳削掉了半边:“杀两个就他娘的赚了!”
噗的一声,他的大腿上又中了一箭。
他看了看身后的同袍:“记得每年给老子烧纸!”
喊完这句话,他猛的从土墙上跃下去,将四五个才攀爬上来的夏军士兵撞得滚了下去,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这个燕云军士兵就被暴怒的夏军砍成了碎块。手指,断臂,碎肉飞的到处都是,其中一颗黏糊糊的眼珠粘在一个夏军的脸上,看起来,就好像他的脸皮下面钻出来一个眼球似的。
当土墙斜坡下面的尸体已经堆积有半人高的时候,夏军终于突破了防御杀上了土墙。
“杀尽燕云贼!”
王咆大声喊了一句,跳下战马就要往上冲,却被几个亲兵死死的拦住,唯恐他一时冲动真的跑到最前面去。
“杀!”
厮杀在土墙上展开,不少人扭打着同时从土墙上跌落下去,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都来不及分开,就被下面的夏军士兵乱刀剁死。和燕云军士兵抱在一起的夏军士兵,与敌人一同走上了黄泉路。而杀死他的,是曾经吃同一口锅里的饭睡同一个帐篷的袍泽。
“将军,你从后面退走!”
一个校尉冲到崔潜身前,指着后面说道:“夏军的骑兵还没有绕到后面去,将军你带着人先走!”
“如果我走了。”
崔潜一边挥舞着战旗,一边大声说道:“我将失去今日与你们并肩作战的荣耀……我是个文人,我拉不开硬弓,舞不动长槊,但我还能举起这战旗!”
他站在最高处,奋力的挥舞那面虽然残破但依然鲜艳如血的烈红色大旗。
“旗子在我手里,我在你们身边。当你们战死的时候,我与大旗一同倒下。”
劝他的校尉咬了咬牙,返身杀了回去。此时,夏军在付出了至少一千五百人的代价之后终于完全冲到土墙上面,厮杀变得更加直接而血腥,夏军用血肉之躯让陡坡平坦了一些,而燕云军的士兵拼死保护脚下的寸许土地。
“这是我的坟!”
一个燕云军士兵疯狂的挥舞着横刀,将面前的敌人卸去了半边肩膀:“谁也不许站在我的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