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书籍引发书籍。我记得第一次阅读《骑着铁公鸡——坐火车穿越中国》时的快乐,保罗·克鲁在中国的火车上度过了一年之久,从广州到哈尔滨,从上海到新疆……他观察、呼吸、品尝、发呆、焦躁,偶尔尝试交谈。
他写作的那个中国,我是如此熟悉,以至于闭上眼睛,就能闻到夜晚马路旁排档上烤肉的香气,看到那些无所适从、有时又安然自得的眼神,那些既不传统又不现代的愚蠢的建筑和那特别的人际关系——一旦提到了共同的朋友,陌生人之间的冰冷突然转向极度的热忱。但我从未尝试过去写这活生生的现实。
收录在这本书里的篇章,大多完成于过去的三年中。它们是雄心和能力之间失衡的产物。每一章,我原本都想作为一本书来完成。2007年夏天从爱辉到腾冲的旅行,原本期望写成一本保罗·克鲁式的游记,却在途中失去耐心,40天之后就草草收场,甚至结尾都没有稍微仔细地描述腾冲著名的温泉大滚锅,它也是徐霞客惊人的旅行的最后一站。我更曾想完成一次对台湾历史的压缩式的诠释,所以在9天的旅行札记中,却想塞下一个世纪的中国悲喜剧,它显得烦冗。
耐心与观察能力的双重不足,让我经常选择用历史背景来填充现实描述的不足。其中一些旅行,像是一次次长途阅读体验,我头靠在长途大巴的玻璃窗上,翻阅一个世纪前的人们对此地的描述与想象。很多时刻,我也忍不住再度评论起来,丢掉了记录时该恪守的耐心。
这本书在形态上或许杂糅,游记、人物、评论,都混合其中,但是其主题却仍旧算得上清晰。它试图展现的是当代中国社会的深刻的断裂感。
人们习惯性地夸耀中国历史的漫长和延续性,却经常发现她的四周都是“崭新”的。人们很难看到一幢超过100年的建筑,而对20年前的事都记忆不清。生活其中的人们,像是无根之萍,他们困惑、焦灼、滑稽、痛苦,却也蕴涵着无尽的能量——他们无法从传统中获取价值和意义,却也享有了没有历史束缚所带来的无边界的自由。
感谢我的朋友吴晓波和于威,是他们最初催促我把这些篇章串联在一起。也感谢编辑陆斌和王留全,他们容忍我的拖沓。我的朋友高远提供了书封上绝大部分照片,他的镜头经常比我的文字更有说服力。
许知远 2009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