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在政府大楼的斜对面,广播电视台则在另一侧。本地著名的紧邻政府大楼、高度稍逊一筹的丹阳时代广场是本县城最豪华的购物中心。稍后,我就发现丹阳的名字无处不在,超市、宾馆、酒厂、娱乐中心……所有的这些“丹阳”都属于一家叫丹阳实业的公司,它的领导者叫王丹阳,是个30岁出头的年轻人,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他是我们这儿的传奇人物,算得上是首富。”一位本地人对我说。按照这位当地司机的话来说,他是从一个小店铺开始起家的,小店铺逐渐扩大,变成了超市,又变成了酒店、娱乐场所……每个地方都有这样的人物,他们在中国社会眼花缭乱的变迁中,抓住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这其中既有个人的精明与勤奋,也有那些不能放在桌面上述说的隐秘世界。从巴尔扎克笔下的巴黎商人,到19世纪末匹兹堡的安德鲁·卡耐基、20世纪末的俄罗斯强盗资本家,或者过去30年来中国大大小小城市中的大大小小的富人们,都有着类似之处。
巴东的老县城与新县城相距13公里。当地人所说的老县城,其实并不老,它只不过比新县城老上几岁。街道与建筑都差不多,一样的丑陋,一样的不洁,一样的匮乏,一样的吵闹,只是更旧更脏些。严格来说,它仍应是一座新县城。更老的那一座如今已葬身江底,商业街道、住宅区已被淹没掉。仅存的是烈士陵园的纪念碑,寂寞地面对着江水。烈士陵园里有贺龙的题词,他因为用两把菜刀开始了革命生涯,而成为中国革命史中的传奇人物,他曾在这一带练习他的游击战术。
而我现在踩着的路面是巴东政府第一次建设的新城,它只是向上移了一些。但很快,决策者发现,这块地地基不牢,滑坡问题严重,于是在10年的时间里,他们又开始了第二次迁城,人们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决策方式——果断却草率地做出决策,对成本忽略不计。那座修了不久的7层政府大楼,被遗弃了。大白菜堆在台阶下,台阶上则是果皮和污水,一个老年乞丐把破棉被摊在大楼平台上,昏昏睡去。
卖气球的小余
我是在政府大楼对面的小餐馆里碰到卖气球的小余的。
一开始,我注意到的不是小余,而是他手里的气球。进了一家叫金字山的饭馆后,他的左手一松,那些气球就都顶在房顶,把它们系在一起的那根细线无精打采地垂下来。一个小时前,我在巴东新县城的广场上,看到几个卖气球的小贩,气球颜色与形状不一,不过都是我们熟知的形象,机器猫、白雪公主、奥运福娃、米老鼠……它们的色彩与工艺,都给人一种一望可知的廉价感,不过它倒与县城里的广告牌、店铺里传出的流行歌曲的音质,相当匹配——粗鄙的亮丽。
小余与那些小贩不同。他年轻,身材瘦小,脸上却挂满了书卷气,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而唇上柔软、随意的黑胡子。倘若他穿了白衬衫,眼镜框再窄一点与粗线条一点,就像是时尚杂志所钟爱的青年设计师了。
或许是因为小城的百无聊赖,小余吸引了我。他让我想起了昔日社会中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贩,他们有糖果、画片和姑娘们喜欢的头饰,他们还代表着陌生与新鲜的世界,给过分平静的生活带来涟漪。
我和朋友邀请小余一起吃晚饭,他也是小城的过客,不愿意回秭归的家中过年。傍晚7点,他准时到了我们的酒店——县城里唯一一家三星级酒店。他坚持要来找我们,而不是我们去找他。他后来说,是因为他所住的“春风旅社”太寒酸了,是10块钱一晚的地下室。看得出,与其说是他脆弱的虚荣,不如说是他保持自尊的方式。
我们在酒店冷清的餐厅里要了一个包间,喝着重庆产的山城啤酒,开始听小余讲他的故事。
小余1984年出生于秭归县的一个乡村,18岁时,再也压抑不住对读书的厌倦,跑到了宜昌市讨生活。他在那里为一家垃圾处理厂工作,负责为废弃金属分类。“那是个污染严重的工作,”他说,“每个月1000块,管吃管住。”对于他的家乡来说,宜昌是个大城市,有着各种可能性,也经常面临着各种新挑战。
除去分离废金属,他卖过仙人掌,骑三轮车替人运货,有时找不到工作,就睡在长江边的公园里,夏夜温暖宜人,却被人偷走了钱包。他不会向家人求援,况且,家里也帮不了他什么。他们家也是库区的移民,忙着从旧家搬到新家,政府答应一次性支付的18000元安迁费,却被乡里干部变成了每月付50元,一直延续下去。“这要是个整数,还能做点小生意,但分开给,就什么用也没有。”小余抱怨说。
眼下这个卖气球的工作他干了半年。他从宜昌按批发价每个两元钱拿到货,然后就来到周边的小县城兜售。一般卖5元钱一个,如果他认为特别漂亮的,比如因为鼠年而流行的米老鼠,则可以卖到8元。每次出发前,他的小小行囊里除去很少的衣物,还有一个充气机,他用少量的化学药品在地下室的房间里,制作出氢气,把气球充上气。
一周前,小余坐着长途汽车来到巴东县,他从未到过此地,也不认识任何人,除夕的中午饭是在我们碰到的金字山里吃的,一碗炒饭,当时它是县城少数开门的几家店面之一。
这几天,他的生意不好不坏。不过,他发现巴东人喜欢新奇的东西,不管是吃的还是玩的,只要是他们没见过,就会试一试,包括他的气球。
饭桌上都是男孩子,话题似乎自然地就引到女人身上。小余的谈话一下子变得动情起来。旅行时,我经常会碰到各色小镇青年,他们年纪小小,却似乎有着单调又丰富的社会阅历。县城与小镇的精神生活是匮乏的,他们以成年人的世俗生活来填补空缺,他们过早地学会抽烟、喝酒、赌博,在歌厅里扔掉童贞,所以尽管不过20岁,却可能带上了暮气。他们在街道上呼啸而过,在暴力和性上表现的某种渴望,成了他们唯一可以把握的青春,生命在此有了灿烂却短暂的停留,然后迅速地、头也不回地奔向衰老。
但小余却相信爱情,事实上,他是个多情的种子。在宜昌时,他先是陷入了一场不对等的恋爱,一个大学女生,从不愿意承认他们是男女朋友,只愿意接受他的照顾,却很少给予回馈。他们的恋情注定走向终结——只要她一毕业。然后,他朦朦胧胧地爱上了同事的老婆,一个比他年长十多岁的女人,两个孩子的母亲。他喜欢单独和她谈话,偶尔拥抱一下感受柔和的体温,但这结果可想而知,尽管什么也没发生,他还是被迫离开了工作单位。比起他节俭的日常生活,他对于女人们过分慷慨。即使分手在即,他仍花了几百元给年轻女孩子购买生活用品。他还偷偷买了一套保暖内衣裤,希望有一天能送给那个成熟女人。
在从宜昌前往巴东的长途汽车上,身旁一个少女抑制不住倦意倒在他肩膀上睡着了。整整3个小时,他身体僵硬麻木,只为了不打扰她的睡眠。
他记得她是在江苏打工,春节回家车票紧张,于是一直站在火车上。下车前,他对那个女孩和她的母亲说,可以替她们在宜昌买回程火车票,这样就不用再站回去了,让他遗憾的是,她们似乎不太相信他。在巴东旧县城,他还遇到了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他送给了她一个米妮的气球。旧县城的生意不比新县城,但我们碰见他时,已是他连续3天来此了,因为“我想再碰见她”。
吃过饭,小余提议到江边散步。沿着石阶而下,正是跨江大桥,一路上,我不停地看到这种通体白色的钢索桥,它们就像一只只巨大的纯白竹叶虫坦然地趴在山峰之间,暂时休憩。江对岸的山已大部分隐藏于黑暗中,山腰上闪耀的灯光表明那里有人居住。
小余先是诚恳地想请我们吃路边的烤羊肉串,似乎是对刚才被我们请客的某种回报。他还谈到了他在“春风旅社”里的另一个住户,是个18岁的年轻姑娘,是个卖春的姑娘,过年时也未归家,他们孤单在外,有时一起在旅社的厨房里煮面条吃,一起打发寂寞时光。他似乎在暗示,我们是否需要这样的服务,他愿意给她打电话。他的自尊是淳朴的,他不想只占有,愿意提供某种帮助。“在北京鞋垫好卖吗?”他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我不置可否,看得出他渴望更大的城市,他甚至还提到了北京的奥运会,能去看一场比赛,“像是我人生的梦一样”……
有彩虹桥的巫山
一
从巴东县到巫山的快艇上,我离开艇舱,站到没有窗的船舷上。风迎面吹来,猛烈却并不寒冷。这一次乘快艇是下午3点,我睡够了,开始逼迫自己观察那急速向后退的两岸。一开始它看起来和明信片上的风景画没什么两样,甚至比想象的三峡风光更秀丽。
因为大坝蓄水,江面升高、变宽,流速减慢,泥沙沉积到水底了,快艇像是行驶在平静的湖面上,两边则是陡峭的山峰。上面生长的树木在冬天萧瑟得灰黄,倒是与其下的岩石色调一致。山体的形状与颜色偶尔发生变化,有时是黑色平平的岩石,有时突然像是一串突出的鱼脊背斜插入江面,陡陡的山坡有时是零星的树林,有时是光秃秃的一片,当一片梯田突然出现时,就意味着一个小村落的出现。
那些远望去像小小的火柴盒的房子突然聚集在山腰上,不出意外,还会有一道白线划过山腰,那是将村落与市镇连接起来的公路。有时,我会盯着一个“火柴盒”看,会看到一个红衣的小人从阳台上走回屋内。她过的是一种怎样的生活?这感觉就像每一次夜晚乘坐火车穿越城市的闹市区时,看到铁轨旁的居民楼中的万家灯火,就老是想知道他们的喜怒哀乐。
有时,刺眼的人工痕迹会突然进入眼帘。我看到了中国电信那蓝色的广告牌,岩石上刷着白底红字的方块∶175米。一年后,当大坝彻底竣工之时,水面将达到这个高度。届时,山峰又会变矮一截,水面又将增宽,而那些山坡上的“火柴盒”又将消失一些。当那座橙色的跨江大桥出现时,巫山到了。
如果不是同伴提醒,我几乎就忘记了这是贾樟柯电影中引人注目的一幕。橙色的、像彩虹一样弯曲的大桥,连接了两座山峰,周围则是水墨画一样的背景:墨绿色的山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