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边的这一本是《海德堡岁月》,关于他一段青春的回忆录。两年前发现它时,纯粹是被书名与朴素的封面设计所吸引。我不知道这位桑巴特先生是谁,也从未想过他与德国那位著名的经济学家维尔纳·桑巴特有什么关系?
不过,它唤起了我久违的阅读乐趣。
回忆开始于1945年,德国战败投降,从北部的汉堡到南方的慕尼黑,整个德国四处是残垣断瓦、缺衣少食、屠杀的记忆、失败情绪、前苏联和美国士兵……一等兵尼古拉斯·桑巴特幸运地躲过了被杀或被遣往西伯利亚战俘集中营的命运,以一名退役老兵的身份来到海德堡——静谧而灿烂的大学城,或许也是唯一幸免于被轰炸的城市——开始他的学生生涯。
一开始,尼古拉斯典雅和轻快的笔调吸引着我。它是教养、思索、雄心、青春活力和稚气、享乐主义以及一点点玩世不恭的混合体。
那些片段让我着迷。尼古拉斯和他的朋友们,整夜地畅谈书籍与思想,一心要创办表达自己这一代声音的杂志,进入大师们的书房聆听教诲,在小酒馆里大吵大嚷,还在深夜翻过窗户去和女友偷偷幽会,享受扼杀在枕头下的低低呻吟……
对他们来说,整个世界与人类的历史,都是一个探索之物。他们试图通过各种道路抵达终点——思想、酒精、爱情、友谊,争辩、旅行……
倘若,不是几天前对海德堡短暂的一瞥,我对于尼古拉斯·桑巴特的理解就到此而止了。
二
我是在一个冬日清冷的午后到达海德堡的。“这里是俾斯麦广场,这里是大教堂、老城、古堡、哲学家小径。”在火车站门口的游客中心,那位热情的中年妇人从柜台取出海德堡的游览图,不等我继续追问,就用原子笔熟练地在上面画出地标。她已见过太多我这样的陌生人,重复过千百次同样的动作,海德堡已是著名的旅游城市,游客打破了往日的宁静,当然他们很少在这样的寒冷时节到来。
在小小的被密集的电车轨道划过的广场,我看到了俾斯麦的白色半身胸像。他在严寒中秃着头,表情过分严肃,上唇之上的两撇浓密的胡须,胸前礼服夸张的折摆,这19世纪容克们的威严与自满,像他身后枯枝上的树叶,早已随风飘去了。
从俾斯麦广场向北,就是跨越内卡河的西奥多–休斯桥了,而哲学家小径就在河对岸的山上。像过分规矩的德国人一样,我耐心地等待红灯变绿。身旁那位或许只有1.4米高的老妇人,却径自走过,那头蓬松、干净的白发随着步伐微微颤动。仿佛年龄从未让她变老,而只是赋予她足够的资历来藐视规则。谁知道呢,或许她已在这小城里走了80年,不管是雅斯贝尔斯,还是阿尔弗雷德·韦伯,她曾对他们视若无睹。
寒冷让人更容易饥饿,跨过静静流淌的黄色内卡河后,我钻进街角一对上海夫妇经营的中餐厅,它有红皮沙发和大学食堂里的味道。
在这里,我碰到了小赵。他穿着条纹帽衫、蓝色牛仔裤,消瘦的脸上流露着国内大学男生的稚气,端着一份肉丸子配白饭,正在找座位。
我示意他坐在对面,饭菜不咸不淡,我们的闲聊也不咸不淡。一开始他的声音很低,我要问上两遍才听清楚。1978年,他出生于贵州省的凯里市,这个黔东南的小城,以香炉山、清水江和数不清的苗族村寨著称。20岁时他考取了贵州大学的物理系,从本科读到了硕士,毕业后的三年里,他在贵阳市的一所律师事务所工作,但是那座西南城市的生活太过平庸了,他决定前来海德堡大学继续学习物理。
我听到他描述中的厌倦和孤独,也看得到在这背后的一种深深渴望,他想抓住些让他兴奋、感到温暖的东西。我提议一起去哲学家小径走走,他毫不迟疑地就答应了。
“来海德堡的第一天,我哪儿都没去,就直接来到这儿。”当我们走到一条上坡小路时,他说:“就是这里,真看到时,还挺失望的。”
哲学家小径以一段窄窄的、不平整的柏油路开始,新旧沥青的颜色交替在一起,路两旁是红色的石墙,墙旁是几辆4人座的汽车,墙内是一栋栋两层的小楼,不知什么人住在其中。红色的干石墙,是海德堡的标志。小径很陡,要花上些力气才上得去,如果哲学家徒步而上,可分不出心思来思考。
“这是我们的物理研究所。”它是一幢被漆成乳白色的小楼。我们相遇前,他正在这里写写算算。再往上走,坡势平缓了,房屋也消失了,只有红色的干石还在,四处是绿树、野草和葡萄藤,空气愈加清新,四周一切安静,可以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我们已到了Heiligenberg山的山腰了,转头看过去,整个海德堡小城正静静躺在内卡河谷里,内卡河水浑浊而悄然地流过,教堂尖顶从巴洛克风格的老城建筑群里凌厉地挺出,Schloss古城堡巍然耸立在小城一角,残破的红色砖墙,城堡内的勾心斗角、风流韵事,都已被历史淹没……
哲学与思索的气氛,似乎也悄然而至了。小路旁,我看到约瑟夫·冯·艾兴多尔夫的纪念碑,上面是年轻诗人的英俊画像和一行我看不懂的诗句。200年前,他和另一位年轻诗人荷尔德林常在此结伴散步,他们或许同样的苍白和敏感,同样热衷于探索世界的秘密,同样坚持某种抽象的精神。
我们没有走到山顶。小赵的情绪随着时间过去热烈起来。他主动和我谈起,他曾多么喜欢尼采、博尔赫斯和屠格涅夫,在凯里的一所中学里,这算得上惊世骇俗了。进入大学后,他仍是个“怪僻分子”。他疯狂地爱上物理学,并自认是班级里最优秀的学生,但他的考试成绩却总是最差的,老师接受不了他的不上课和自创的解题方案。4年学业结束时,他差点没有拿到毕业证书。不过,在研究生阶段,他还是自学并凭借在英文期刊Physical Review Letters发表的两篇文章,申请到了马克斯·普朗克基金会提供的研究津贴,他俏皮地把基金会简称做“马普基金”。
“真是堕落了。”我们沿一条迷宫般陡峭的石阶下山时,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他说起了大学时的一位挚友,迷恋上诗歌,每天都拿着新写的诗作来找他。“尽管不断被我打击,他还是写,他后来退了学,现在可能在北京打工吧,”他几乎喃喃自语,“可是,我在网上碰到他时,他还会发来新诗。”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朋友还在坚持,而他呢?他不再在物理学中寄托自己的热忱,再不相信“物理公式中蕴涵简洁的美”这样的套话。对他来说,来到海德堡,与其说是探索科学的热忱,不如说是对贵阳那单调生活的逃避。但他真的逃离了,却又发现仍是空空荡荡的。3个月里,研究所的学习工作像是一桩习惯性的动作,而他似乎也做好准备去探索别的,他没准备学习这里的语言,没去过其他城市,甚至连小城里那座辉煌而残破的古堡也没去过,他来到尼采的故乡,却连一本他的书也再不想翻起。
我们在老城里游荡了一个下午,走过了旧大桥,摸了卡尔门旁的黄铜猴子,他请我喝了咖啡,陪我在一家英文二手书店里东翻西捡。看着我买的一袋子书,他突然说:“我好久没看书了。”
他的房间里的确没有一本“书”。这间强行将厨房、卫生间塞进去的公寓,是个再典型不过的单身学生宿舍。一张床,一张写字桌,一个书架,两把椅子,再没有更多的空间了。平躺在床上,脚就正好抵到厨房的水池边。不过,平心而论,这仍是不错的居住条件,但每月400欧元的房租一点也不便宜。书桌上一台笔记本电脑,很多份Physical Review Letters杂志,吃剩的桔子皮摊在上面,而书架上只有两本物理教材。
他执意请我到这里坐坐,好让我在登上离去的火车前尝尝他的手艺,他觉得自己做饭水平可比那对上海夫妇高多了。这也是他表达自己善意的方法,大概很久没人和他提起尼采、博尔赫斯这样的名字了。
他切西红柿时,我在看他电脑里的《我的野蛮女友》,全智贤是他最喜欢的明星,不管是她的样子或身材,都是他的理想情人。看到全智贤的美丽蛮横的样子,他似乎自然地说起他从前的恋情。那时,他正在读屠格涅夫的《初恋》,开始用羞涩和纯情的方式向那个同系不同班的女生表达。古典的方式,迎来了现代的溃败,令他至今耿耿于怀……
三
他们或许在梦中见过,
就像瞧着自己的故乡。
而这魔力并未欺骗他们。
——约瑟夫·冯·艾兴多尔夫
和小赵散步、谈话时,我把尼古拉斯·桑巴特忘得一干二净。当我再一次翻开《海德堡岁月》时,读到了约瑟夫·冯·艾兴多尔夫的诗,不知它是否就是刻在纪念碑上的那一句。
在这三行诗中,尼古拉斯·桑巴特看到了真正的“海德堡精神”——它是“非海德堡人的东西,是一代代人不断更新、确认的思想经历的产物,他们符合边缘人的特质,并神奇地在这个地方相遇。他们孑然一身,以旅人和外人的身份来到这里,在这里找到一个新的超越感性的寄托之处”。
重读这本迷人的小书,是一次再度发现之旅。插页里那些安静的黑白照片,老桥门、赫拉克勒斯的喷泉、圣灵堂前的市集,我都已到过,我呼吸到海德堡冬日的宁静与清澈,这些半个世纪前的生活,会带给我哪些新的感受?
除去两年前的青春浪漫,我更多地读到了每一代人的精神世界是如何延续传统,如何被新的时代特征所塑造的,当然,我也通过Google了解到,原来这位尼古拉斯·桑巴特正是那位更为著名的经济学家维尔纳·桑巴特之子。
“我们属于的这一代人,大概是最后一代人,一出生便理所当然地要求把这个世界当做整体来理解。”这是尼古拉斯·桑巴特在《三个朋友》这一章中写下的第一句话,他接着解释说,“他们要求在他们的意识与自觉中,能在精神上达到他们那个时代的高度民主。这断然包括了对人类发展的看法,阶段性的继续发展,朝更高层次的发展——进步的观念。”
这或许解释了尼古拉斯·桑巴特迷人的所有原因。他是一个身处新旧两个时代中的人物。当他降生时,他的家庭给予他一个辉煌的传统。这个传统从文艺复兴发端,经由启蒙运动、地理大发现、现代科学革命,到20世纪初到达了成熟的巅峰。在他的上一代人身上,不管是他的父亲,历史学家克罗齐、文化学者阿尔弗雷德·韦伯、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还是从未谋面的巨人马克斯·韦伯,尼古拉斯·桑巴特必定感受到一种恢宏的气魄,整个人类的历史与命运都存在于他们的案头上与笔记本里。但是,溃败的种子也同时埋藏于这辉煌之中。
他在马克斯·韦伯身上看到了一种深深的异化。他充满了“一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挫折”,目睹着这一阶层的创造力与财富,被俾斯麦所代表的强大官僚阶层所压制与摧毁,而他只能用道德上的愤怒,来掩饰政治上的无能。
当尼古拉斯·桑巴特来到海德堡时,俾斯麦的遗产已给德国、或许整个西方世界,带来了两次深刻的摧毁,而那个伟大的传统,也在这过程中开始断裂了。于是,他这一代人面临着多重的挑战。
他一方面试图继承那个光荣的智力与文化传统,就像他对于“知识公民”的定义,一方面要继续追问与清除那个糟糕的政治与官僚传统,更重要的是,他们在这个残破的现实面前,寻找自己的声音。所以,尽管他喜欢那份志趣高雅的《蜕变》,却仍执著要创办《失落的一代》,因为前者是“以过去的标准来判断当代的‘思想的状况’”,而他追求的是如何表达出年青一代的“恐惧和希望,界定他们的政治概念,勇敢揭示他们的特异体质,让他们不再沉默,而能发声”。他在自由主义中寻求到支持,因为他标榜的是以演进的方式来看待世界,而不依赖于特定的结论。
从1945~1951年的6年时光里,尼古拉斯·桑巴特在海德堡找到了充分的宁静和思想上的激荡。古老的“知识公民”的传统,和德国重建的现实,给予他一个巨大的思想实验场,以塑造自己或许更广泛的一代人的精神世界。当他在2008年7月离去时,他已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德国最重要的人物,他影响了一个时代。
在重读《海德堡岁月》的过程中,小赵的形象在我眼前若隐若现。我记得他陪我狂奔到火车站,透过合上的车门玻璃,我看到他孤独的身影。
像200年前的约瑟夫·冯·艾兴多尔夫一样,他以一个边缘人的身份到来。他的心中曾经带有那么多炽热而又感伤的梦想,这些梦想被他生长的社会所深深伤害,以至于不得不主动遗忘它。而在这陌生的海德堡,语言、文化、还有种族,都树立了天然的屏障,边缘人的身份会解放他、激励他,还是会加剧他的挫败和封闭?那间零乱的小小的公寓,似乎是不妙的征兆,它既贫乏又缺乏内在秩序,我可以想象,有多少个夜晚,他是盯着那台15英寸的显示器,打发掉青春的光阴的。平庸的社会习俗却有着强大的吞噬一切的惯性。自长大以来,周围就是无时不在加强的惯性。他曾奋力地拼搏过,却没有得到足够的鼓励与响应,然后自然的衰竭与自怜,生活被缩减成简单的需求。我也知道,很多在德国留学的中国青年正遭遇着同样的尴尬——他们的世界不是更宽阔,而是更封闭了,他们自嘲是“鸵鸟人”——一种夹在双重文化中的变形人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