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老大”——他这样称呼项目经理。47岁的彭中华身材魁梧,声若洪钟,穿着一件蓝格子衬衫,脚下是一双黑布鞋,有一股革命者的豪情。事实上,他正出生于革命老区湖南茶陵。他是那一代人中的幸运者,17岁时成为恢复高考时的第一届大学生,而且考取的是著名的同济大学建筑系。1982年毕业时,他赶上中国的第一次建筑浪潮,到处都在修建新的房子。中国社会也面临着各种匮乏,电器、房子、娱乐,当然也包括人才。彭中华的职业生涯受惠于多年社会运动、教育中断所带来的人才断层,在那家大型国有建筑企业里,他迅速地攀升,不到40岁时,已是正厅级干部。
几年前,一场人事斗争后,他调到目前这家湖南工程公司。在坦桑尼亚的这条山间公路,是他在新公司开始的第一项工作。这既是他第一次出国承包工程,也是他第一次修建公路。
4年前,他和另外3位同事来到这个位于乞力马扎罗山腰的小镇。那时,他们对于即将开始的工程心怀乐观,以为只要两年时间就可完工。但很快他们就发现,现实比他设想的困难得多。当地的材料比预想得要贵,找不到合适的水源,当雨季到来时必须停止施工,当地招募的黑人工人比想象的难以管理,监理公司的要求严苛……总之,合同上的预算和时间,都难以满足现实的要求。
当我们到来时,最繁忙与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高峰时期,曾经有30多名中国工程师和500多名本地工人一起忙碌,前者是后者的指导者与管理者。
这像是对中非关系某种陈词滥调的展现——中国或许是非洲最后的希望。自从20世纪60年代从欧洲的殖民国家纷纷独立以来,非洲国家——尤其是撒哈拉地区,从希望堕入了螺旋式的下降,独裁、种族仇杀、腐败、疾病、贫穷都扭曲到一起。看起来,来自西方的选举、自由、制裁、援助,对于这块大陆似乎都没什么帮助。
中国经验会有用吗?这不是小赵感兴趣的话题,对他来说,他要管理的那十几个本地工人,经常让他伤脑筋。“他们挺笨,今天早上学会的东西,晚上就忘了,明天还要再教。”令他感到头疼的还有他们的偷窃习惯和懒惰。“‘无黑不偷’真是有道理,从电池、汽油到木板,什么都拿,”他抱怨说,“而且休息时间,你别想让他们干任何事。”小赵和他的同事们早已习惯了工地上不断地丢东西,而且训练出一套威逼利诱的追问办法。他们也习惯了在发工资后的几天里,总有人醉醺醺地来上班,或者干脆不见人了。
在很多方面,本地工人的习惯和他们习以为常的理解,截然不同。勤劳、节俭、灵活性、自我压榨式的工作方式,这些中国人熟悉的生存原则,在当地人中并不适用,他们也并不怎么在乎物质上的积累,或是内心从来不缺那种安全感——需要依靠金钱积累获得的安全感。“发展靠援助,吃饭靠上树,交通靠走路……”从内罗毕一直到Tarakea,我一直听到中国人对于当地黑人的描述,这其中带有明显的谐谑。来到此地的中国人,似乎从未试图理解当地的环境与人文特性。
夜晚来临时,旅馆外的小镇的夜生活开始了,黑人音乐的节奏传来。晚饭结束,来自中国的小伙子都趴到了电脑前,没人有兴趣带我们出去喝一杯酒。我隔壁的有一双大而亮的眼睛的小伙子,一直在电脑前玩一款三国的游戏,电脑音箱里传出从张国荣到周杰伦的声音,仿佛让你置身于中国某城市的一个网吧中。
8月7日的早晨,我们、彭老大和朋友小徐一起巡查公路。多云的天气,到了山中变成了浓雾,在树林空地上是隐隐的界标,对面就是肯尼亚了。这32公里的公路,就像山间的树林和空气一样让人心旷神怡,它一点也不颠簸。公路的尽头是另一个小镇Kamwanga。
我们的车停下来,路旁一群黑人工人围着一台机车在修理,它是专门用来给道路画线的,这几乎是最后一道工序了。彭中华处于几年中最放松的时刻。今天他依旧穿着昨天的格子衬衣,外套一件夹克,脚下半穿半拖着那双黑布鞋,只是头上多了顶圆形蓝色碎画图案的太阳帽,这让他多少显得有些滑稽。这是他妻子几个月前来看他时遗留下的,他随手扣在了头上,在这个异国的山区里,没人觉得这有什么奇怪。
我大口地呼吸,远处的田野上,火焰正在烧掉荒草,等待新一轮的播种。骑着单车的少年经过我们身边时,用斯瓦希利语好奇地向我们打招呼;一位身披红布的老酋长慈祥与冷静地看着我们,面带年龄和权威给他带来的双重尊严;一位裹在黄红绿相混的衣服里的少女,经过我们时,低下头轻轻地说出“你好”,然后继续向前……这条灰黑色的公路,像是山区的陌生来客。经过的车辆不多,它们暂时的喧闹,很快被宁静所吞噬。“见得多了,也就熟了。”彭中华对几个本地居民打招呼时对我说。
在山间的4年中,他们经历了本地人对他们的感情的戏剧性变化。一开始,人们对这群中国人充满了好奇,他们代表着外来的事物,肤色更白,面孔不同,更富有,更先进的技术,新的工作机会……但是这种好奇与好感,因为两年前的一次事故而遭受质疑。在一次采石爆破中,一块巨石意外地飞出安全线,在滚落中它压坏了十几所居民房,还砸死了两头猪。它在山间小镇激起了愤怒和不信任,经过赔偿和道歉后,表面的冲突消除了,但双方之间的情绪却发生了微妙变化。
这种变化或许也加剧了中国工程队的孤立感。Tarakea Guesthouse像是小镇上的孤立岛屿。院门一关,这里就是独立的中国人的世界,声音、味道、杂乱习惯,都是中国式的,就连厨房里的黑人女工都热爱上了炝炒圆白菜。你几乎可以在院子里闻到那种思乡之情,这其中混杂着厌倦、喜悦、疲乏和某种空虚。很多同事已经回国了,他们是最后的留守人员。
对于这里的年轻人来说,那种厌倦和喜悦感似乎都更强烈。他们来这里最短时间的也有一年多了,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出国。来到异地的新鲜感业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惯性。工程的最后,也是最繁忙的时期,同事们走了大半,他们要承担起以前两三个人的事,在空余的时间里,他们用上网和睡觉来打发时光。
在睡梦中,他们必定被自己的青春骚动弄得难安吧。8月7日的夜晚,他们在我的房间里闲聊。我们谈到了这里的酒吧和姑娘。他们说起黑人姑娘那美妙的舞姿——她们特别会抖动自己丰满的臀部,性感和节奏感无人可敌。他们只偶尔去小镇的酒吧,让他们流连的是更大的城市Arusha——它经常被称做“非洲的日内瓦”。而且他们在那里还留下一些足以回味的记忆——独自坐在酒吧里,一个黑人姑娘走过来,一句话不说,或者仅仅是斯瓦希利语的“你好”,就把一个保险套放在桌上,然后伸手指指门外。“她不好看。”他们自言自语,仿佛表明,只要她们够好看,他们就肯定有勇气和她出去。
我问他们这段时光的收获,除去学会本地语言和黑人工人打交道,比国内更高的收入,还有些什么?意外的是,他们说起了阿康,说起了他们对中国看法的改变。在人群中,阿康和彭老大一样引人注目。后者依靠的是他的身形和音量,而前者则是他说话的速度和信息量。阿康拥有传统中国读书人那样的瘦弱,和一望可知的理解力。他的表达像是匀速的水龙头,一个词接一个词,一个句子接一个句子,从来不停。在一起吃饭时,他和彭老大,像是相互抢话的常年搭档,分别用密度和强度,来击倒对方。
39岁的阿康1987年进入成都科技大学研究水利,他的论文是有关三峡大坝的泄洪。“那真是4亿人头上的一盆水,”他说,“如果1/3的水坝垮掉,长江水将淹到南京,上海的外滩也会消失。”谈起20年前的论文,阿康似乎仍很激动。他的论文是庞大的三峡工程论证过程的一个小小的注脚。但很可惜,这些质疑声音,在决议讨论时,都逐一被富有技巧地遮蔽了。
或许因为出生于受迫害的知识分子家庭,阿康很早就对中国现状持有怀疑。他批评的严厉性,随着他年岁与阅历而增加。“做一个中国人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他对于国内的习惯性思维嗤之以鼻,“它只是地理上的偶然。拿着中国护照出门,在哪里碰到的都是更多的审查和麻烦。”他记得在罗马机场,因中国护照而招来的不必要的麻烦——移民局官员总是担心他们是非法移民。几年前,他移居新西兰。这个大洋之上的岛国,与加拿大、澳大利亚一样,既是那些对未来中国的环境和制度缺乏信心的中国人的向往之地,也是中国官僚体制中的败类们转移财产的地方。阿康的邻居里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的父亲是中国南方某省的地方公安局的负责人,将超过1亿元人民币转移到他的名下,在此过着乐不思蜀的生活。
阿康对于中国的非洲政策也持批评态度。“外交是内政的延伸,”他说,“苏丹、津巴布韦、卢旺达,我们似乎总是支持独裁政府,对于种族仇杀,经常以不干涉内政为由,而坐视不管。”他记得,童年印象里中国亲密的盟友——柬埔寨的波尔布特政权——最终被证明是多么血腥。他把批评也扩大到在非洲的中国公司的竞争策略上。这些工程公司正在把国内的权力因素、过度竞争,引入到非洲市场。它们相互之间压低价格,在短期内获得了很多订单,但长期来看,这种竞争都难以维继。自20世纪90年代初,阿康就在尼泊尔、埃塞俄比亚的中国建筑工程上工作过。一年半前,他来到Tarakea。那时,他厌倦了新西兰过分安静的生活,被从前的老同事介绍到这里。他那清晰的条理、表达能力还有熟练的英语,很快赢得了信任,如今他兼任工程项目的英文秘书、出纳、采购,和某种意义上的启蒙者。
他喜欢和人争辩,他那些对中国的批评态度,很容易让周围人,经常是年轻人感到不安,在他们的认知系统里,中国是强大和繁荣的,尤其是当他们置身于非洲时,这种印象会更明显。“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些时,我都想拿凳子砸他。”小赵回忆说。但是,随着交谈的增多,更重要的是,在非洲的闲暇时光里,他们开始阅读那些在国内无法进入的海外华人网站。在那里,他们读到了另一个中国——她的谎言、溃烂、虚伪、缺乏原则……这些事实与观点并不新鲜,也可能是错误的。但持续听到另一种声音,还是打开了这些年轻人的视野——不是只有一种角度来理解中国的,中国强大的、无所不在的宣传机制终于暂时收声了。“现在,我还是觉得阿康偏激,但是他说的很多都是对的。”小赵接着说。
8月8日清晨,我在鸡鸣声、清真寺的祈祷声、还有CCTV–4的新闻广播声中醒来,Tarakea比北京晚5个小时,我6点醒来时,中国的国家主席已经对前来北京的各国领导人发表演说和祝词了。
这一天也是坦桑尼亚的公共假日,小镇起得比平日喧闹得更晚。而旅馆里的中国朋友们,大多仍赖在床上。昨天,我们在CCTV–4中得知,它无法转播奥运会的开幕式。这个电视台是厨房里的那台电视机可以观看的7个频道之一。日本的NHK新闻台、印度的新闻台、本地的斯瓦希利语台,很少有人看,CCTV–9的英语频道和西班牙语频道,是其次的选择,中文的CCTV–4经常被调到。在那天里,我看到了无数中国的风光短片,这是中国期待给世界呈现的形象。早晨的Tarakea Guesthouse显得过分安静,阳光特别好。他们说,在大部分时刻,这里的天气实在太好了,到了这儿才知道什么叫蓝天白云,而且一年的大部分日子都是如此。这也是他们在此生活的主要乐趣之一。在山腰的公路上工作时,很多日子里,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乞力马扎罗的被白雪覆盖的顶峰——远远望去,像是一个巨大冰甜品,一点儿也不神秘。
10点钟,人们都醒来。阿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叨着怎么看奥运会开幕式。他要在办公室里按计算器,杂货铺的老板今天来要账了,每月一结。4年以来,中国人给他带来了大生意。去菜场买菜的老蒲说,一只鸡的价格从2500先令(约16元人民币)涨到了8000先令,中国人把价格吃起来了。彭老大在走廊里抽烟,一支接一支……
几个小时后,我们坐车去山下的Moshi,那是个繁华得多的城市,如果幸运,我们还能赶上奥运会开幕式的转播。北京时间是晚上8点8分,是这里的下午3点8分……
他们的海德堡岁月
一
在《泰晤士报》的网站上,我看到了尼古拉斯·桑巴特的照片。
他身穿黑色大衣斜靠在长椅上,黄丝围巾松散却夸张地结在胸前,像是一朵绽开的绚丽花朵。
即使宽宽的额头上已是深深皱纹,眼角已随岁月下坠,头顶上的白发如风吹过的乱草,你还是可以一眼看出他曾是个多么英俊、倜傥的青年。昔日海德堡朋友圈中的不成文规定——他“必须找最漂亮的女孩当女友”。
照片刊登于2008年8月6日,出现在讣告页上,尼古拉斯·桑巴特已于2008年7月14日去世。不过,他终身的学识和风流,已通过书籍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