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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思富湾12

一晃,到了腊月二十六,清芬又回家过年。踏上陈庙河堤,只见苍苍暮霭中的思富湾,有如混沌未开的始初,她不由想如果世界仍是未知未明地沉昏着,是不是也是一种好呢。清润的空气直入心肺,她慢慢走近思富湾,宛如走在一颗心弦上,既便踩痛了心,却是踏实的,归属于自己。

一进家院,胡笳叔就瞧见了,赶紧迎出来接过清芬手中的大包小包。屋内清明正在炒菜,清芬一脸疑惑,问他:“妈呢?”清明和胡笳叔同声告诉她:“去陈庙了。”清芬放了心,坐在灶膛前的矮条凳上帮忙烧火。

晚饭时分,用过斋饭的纺织婶回来,紧挨着清芬坐下,看着大半年没见的女儿眯眯笑。

饭后,爷仨围坐在火盆边拉家常,胡笳叔说:“七婆腊月初八走了,蒙古大爹怕也是年前年后的事儿,有空儿,你俩多去陪陪他。”

纺织婶洗过碗,又挨着清芬坐下。一家几口,聊着乡亲的生活,时不时地唏嘘感叹。清明忽地想起一件事来,他说:“姐,冬儿他爸又离婚了,他象是得了什么病。上次去看冬儿,他屋的一团乱。冬儿他爹说你回来就让冬儿来思富湾过年。”

尽管姚伟于清芬来讲,已如同一个陌路人,可得知这些,她还是觉得意外,她对清明说:“明天一早你去把冬儿接过来。”说罢,清芬问起新媳妇好不好。

提起新媳妇,纺织婶叹了口气,说:“去年这时候还忙着结婚,哪个想到六对新人,只有三对是完整的,等那几个小子出来,孩子只怕上了学。小子们受罪不说,可怜家里的新媳妇,挺着肚子天天聚在一起,开碰头会一样,看得人心疼。翠柳儿最小,害喜又厉害,生孩子又大出血,差点丢了命,这孩子不吭不叫,没对人怨一声,思富湾娶了这样的好媳妇,是祖宗们积了阴德。”

清芬凝神听母亲讲来,又一次想起出晋师傅的那次占卜,难道果真有命中注定,她不信,祸福既由天定,人何须去流浪奔波,是福是祸在家待着,由它来去不是更省心。不免又想起江主任所言,丰产他们得了这教训,往后就醒悟了。回家前她去探看过,小子们比先前平和懂事了,提到家人,又愧又悔,怨自己让他们操心受累,托清芬回家多劝慰,将来都会补偿。清芬一一应承,嘱咐他们也好生改造,过了五年八载,也不过三十出头,将来还有指盼。清芬细细说了小子们的事,听来还是令人有些宽慰。

第二天上午,清芬去新媳妇家串门,无须安慰什么,前来是贺喜道安。于思富湾来讲,发生了的不幸已成为过去,平心静气地接受下来,对未来的日子仍要有期待,这样才能将生活撑持下去。

大年三十的早晨,胡笳叔捧一钵清炖骨头汤和清芬清明来到蒙古大爹家。蒙古大爹已起床,摸摸索索的找寻着什么,胡笳叔放下手中的汤钵,扶他坐下来,问:“大爹,要什么跟我讲,别饿着肚子转。”蒙古大爹指着旁边的几个板凳说:“你们爷仨也坐,我有话对你们讲。”胡笳叔浅坐在椅子边上,清芬和清明没坐,站在胡笳叔一旁。

“胡笳,大爹这辈子过完了,细想想脱人生还是有意思,年年春来播秋来收,好歹总有个收成。大爹老了无儿无女,你们都是我的儿女,湾中大小也在我心上搁着。我窖了几十块大洋,每户分一块差不多,算是给后辈留个念想,还有一份陈氏宗谱的总谱。家谱往后只怕没人看重了,你还是要往下传,一个人晓得了自己的根源,行人为事能添珍重实诚,将来的路也会走得稳实,你拿下来,先给清芬清明看。”说罢,指了指条台上方的高木架。

胡笳叔用木凳搭脚,从高木架上托下一沉重的红木抽盒。蒙古大爹提醒一旁的清明说:“清明,你接着。”

清明忙迎上去,从父亲那儿举接过红木盒。就在刹那间,他心头一震,好象传家谱的不是父亲一个人,还有众多的先祖们一齐向他递过来,分明觉出生命来处的厚重、源远而流长。他不由想到自己该以怎样的情状汇入这条河流,将以怎样的人生去缄释其中的意义。他心绪万千激情澎湃,在心里大声说:大爹,我决不负您和祖先的期望!

清明接下了家谱,蒙古大爹的心安了,由胡笳叔扶他到餐桌前喝汤。清明郑重地打开家谱,清芬凑过来,谱的第一面赫然写着:

义门陈氏统一新世派

鸿新世绪敬迪前光传家孝义华国文章

诗书启秀英俊联芳善有余庆和则致祥

欣逢泰宇景运延长政先仁惠科尚贤良

惟兹后裔锡福咸康允循训典定保荣昌

清明叨念着,清芬眼中,弟弟好象旧时的学子,她轻笑道:“清明,你让我想起了状元陈沆。”清明神情庄重地说:“姐,思富湾的担我会挑起来。”

而蒙古大爹那会象小孩子一样,喝一口汤叭哒一下嘴,喝一口汤叭哒一下嘴。喝完汤,他站起来说:“胡笳,搀我到湾前走走。”

一上午,胡笳叔搀着大爹从湾的西首寿龟山慢慢到湾东头的凤翔山,家家户户的门口他都要站一站。每到一家,那户人家必搬出厚实的木椅过来,一家人站在他面前问大爹好。蒙古大爹笑眯眯地看了所有人,一句话不说。看过了众人后回胡笳叔家吃午饭。这天天气真好,暖融融的,大爹喝了杯酒,脸上透着舒服的慈红,又浅浅地吃了几口饭菜,只说困,让胡笳叔送他回家睡觉。回到家来,他又说:“胡笳,帮我烧锅水吧,我想洗个澡。”胡笳叔应声去烧水,待他把水提来,大爹已拿出一个黑布大包裹,找出两套簇新的寿衣。胡笳叔明白大爹光景不长,虽难过,却故作平静,说:“大爹,新年穿新衣,来年大爹还健朗着。”蒙古大爹没接话儿,把攒在手里的一把枯艾叶儿丢进大澡盆,由着胡笳叔帮他脱衣洗澡。洗着洗着,胡笳叔感到蒙古大爹困兮兮,几次喊他,才睁开眼,人身渐渐没了力气。他赶紧着给他穿戴齐整,扶他上床睡下。胡笳叔正准备出去叫人,蒙古大爹却睁眼说:“胡笳,我用的东西都在大木柜里预办好了,莫乱花费。”说完闭眼睡了。胡笳叔一阵难过,待床上的蒙古大爹起了轻微的鼾声,才匆忙跑回来,让清明清芬前去照看着,自己去湾中把信儿。很快,家家户户都来人了,聚在大爹屋前聊天,轮番把人进屋守护。

近傍晚,蒙古大爹醒过来,在枕下摸出几张冥币塞进衣袋。待胡笳叔他们再进屋时,蒙古大爹已不能说话,脸上虽笑微微地,闭着的眼却渗出泪来。胡笳叔一声不发地点了香火,明了松灯。在一片轻淡的香火味中,大爹的脸渐渐松驰了,泪也没再流,笑意淡开,从容安详,至傍晚六时蒙古大爹在众乡亲的守护中溘然长逝,享年八十五岁。

那会,岗前湾后家家户户吃年夜饭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透着喜庆热闹,清芬忽然想到,莫不是蒙古大爹担心七婆在另个世界过年孤苦,特地前去陪她,若果真如此,那么人来世一场,是不是应该有一个最后可以共同归依的人呢?想到这儿不由腾地飞起一股悲凉,她的路将怎样走?这时清明过来喊她回家,清芬整了整思绪,悄悄地擦了擦泪眼,随清明回家。

入殓后的大木棺在屋内停置到新年初三才发送至凤翔山,全湾上下披麻戴孝,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送灵。一路上,锣鼓家伙响起,长鞭短炮吸引了许多湾外人,听说是蒙古大爹过世,人们汇聚到送行的队伍中来。清芬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慑,又一次感受到蒙古大爹生前的德量,在一路众语纷纷的人群中,她有一种巨大的坍塌感,分明觉得思富湾抽走了顶梁柱,整个湾落将是迷茫的,而今湾里再也找不出一位象蒙古大爹这样待众家一家、众人一人的人来,世界在变,人在变,思富湾也在变,将会是什么样子,她不知道,恍惚如梦地走在送葬的队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