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武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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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梦想

我跟着他走着。

这是上阳宫,我祖母最后的居所,它并不象一般的宫殿那么富丽堂皇,而是充满黑暗;它也不是那么巍峨,而是极其狭长,如同一个时间隧道。我是武则天的孙子,跟着太监往前走,我们的脚步声在空旷中被放大,我一度被自己的脚步声吓住了。我胆战心惊地注视着周围,这是个老而又老的宫殿,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废墟,到处是坍塌的柱子、石柱和上面沉重的蜘网,蜘蛛死在那里。

我们去哪儿?我问。

上阳宫。他答道。

这不就是上阳宫吗?

上阳宫不止这一点儿,它很大,很深。

它为什么象地道?我问。

不知道。

你是谁?

皇上的贴身太监,德官。

德官?

我们继续往前走,几乎听到了脚踩在瓦砾上的声音。我有时只能紧跑几步才能跟上德官,他走得很稳健,好象已住在这里走了一百年了。

祖母很凶吗?她会骂人吗?

她不凶,一点都不凶。

哦。我夹紧了文房四宝,这是我即将用来记录祖母言行的工具,我紧紧地抱住它们。

她会讨厌我吧?我问德官。德官没吱声,我又说,她从来没有见过我。德官说,是啊,她太忙。现在她不忙了,想见你。

哦。

我们继续往前走着,好象宫内仍然很阴暗。我问:这里不住人了吧?德官说,皇上住这儿。我又说,除了皇上就没人住这儿了是吧?德官说,是的,只有皇上住这儿。

那些人跑到哪里去了呢?我左顾右盼,看着腐朽的宫殿。

那些人离开皇上,走了。德官说。

他们不要皇上了,不爱她了吗?

是的。

为什么不爱她?

不知道。

我们一直往上阳宫的深处走,这好象是一条走不完的道路,我所经过的地方都是上阳宫腐朽的架构,可以隐约见出昔日此处的荣华,但现在它只是一个时过境迁的废墟,只能用于凭吊了。我惊诧于它的深度,类似一个墓道,越走越暗,我即将要见到她时,心情既紧张又幸福,甚至还有一丝恐惧。她就是武则天。

她为什么要住那么深?

她老了。

我的腿都走酸了。

快到了,我们马上要见到她了。德官的语调中突然具有了某种悲怆的成分:我们要见到她了。

她在哪儿?我茫然四顾之时,一个巨大的宫殿涌入我的视界,仿若在黑暗隧洞中出来突然遭遇阳光一样,富丽堂皇的集仙厅猛然出现,我看见厅上布满了各色旗帜和幛帷,在突然来临的风中飞扬起来。

风?我惊惧地问,这是什么风?

大风。德官说。

这儿哪来的风?我惊魂未定,环视着密不透风的宫殿,巨大的炼丹炉正在熊熊燃烧,一组乐师在吹奏一种莫名其妙的音乐,几个宫女和着乐声低吟。在她们旁边有巨大的沙漏在计算流逝的时间,阴阳八卦的图案几乎占满了整面墙壁。我惊惧不已地看着这一切,风在宫中流窜,发出低回的啸声。

这里怎么会有风?我说。

皇上喜欢它。

这时我才发现那尊巨大的龙床,它的金壁辉煌刺得我睁不开眼。我努力地睁开了眼,看见了她,她在巨大的龙床上显得无比渺小,好象睡着了一样。

这就是我祖母。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昏迷之中,她的昏迷看上去像假死,连气息也听不见了。我看见太监在宫中大殿惊呼着狂奔,寻找可以填入她喉咙的珍珠。她全身冰凉,瞳孔放大,脸上保持着一种僵硬的似是而非的表情。御医沈南摸了摸她的脉,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说,禀报皇上罢,她要归天了。

几个力气大的太监开始搬动她的身体。她显得无比巨大,犹如一只母熊蹲伏在龙凤床上,又好像她本身就是一只大吸盘,紧紧地吸附在床上,看上去象一只水蛭。我缩在大殿的一侧,从一根圆柱后面打量猝然发生的一切:这个我心目中曾经叱咤风云的女人、我的祖母--现在变成了一堆肉,脑袋似乎在萎缩,身体却无限地扩张,她一躺下就整整占满了一张床,要搬动她十分不容易,那些汗流浃背的太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祖母还是纹丝不动。这时,她突然醒了过来,失散的瞳仁迅速聚焦,注视着殿上失色的人,她突如其来的严厉目光使在场的人魂飞魄散,并且感到自己充满了错误。

你们总是盼我死,你们把一切都打点好了只为着把我送进坟墓。她说话的时候好像有一口浓痰卡在她喉咙里梭动。但我会在你们准备好的时候突然醒来,让你们白忙一场。

她说到这里咯咯笑起来,这清脆的笑声好象发自一个少女,在上阳宫回荡时使我毛骨悚然,我不知道一个濒死的人有什么好高兴的,看她枯干的脸和发抖的肩胛以及嘴角不断涌出的泡沫,怕是熬不过几个月了。自从住进上阳宫之后,她几乎不下床了,不但四肢无力,而且脸部的震颤性神经麻痹症折磨着她,使她在说一件严肃的事情的时候会突然眼歪鼻斜,口中涌现一连串的泡沫,变得面目全非,祖母的表情会在顷刻间丑陋得令人难以辨认,类似一个提线木偶。现在的她,看上去就像一只鬼。

我长到二十岁直到进入崇文馆的时候,还没有见过我的祖母。她是一个神秘人物,自从太子哲重新即位之后,她就住进了上阳宫,藏在它的深处,类似蹲伏在墓道后面的蝙蝠。我进入翰林院时学得了一手功夫,成了一个文章家,能写文告和通史。我梦寐以求想用这点本领为祖母写下一点文字,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幻想。这个神秘的女人离我遥远,她的消息有时会通过太监、王公和翰林承旨传到我的耳朵里,象一则传奇。这些传奇深深地吸引我。八月的一天,我被召进上阳宫,祖母听说她还有一个会写文章的孙子,似乎很高兴,她的话通过太监传到我耳边的时候,还具有一股威力:只怕你那只笔太短,写不下我的一生。

见到她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基本上丧失记忆了,她的思维极其混乱,说话也颠三倒四,有时必须对一个东西(比如一个墨砚或一顶凤冠)注视良久才能回忆起一件简单的事。她发出的语音也很难辨认,好象总有一口痰在她喉管中滚动,使她要说的话含糊不清。一个清瘦的太监德官就在我和她之间高声转译她的话,使在场的气氛变得很奇特。当然有时她也会自己说出一些我能听清的话,但这种时候不多。祖母的话基本上只有那个太监一个人能听懂了,他要胡言乱语,我就毫无办法。我看见太监夹在我和祖母之间,脸上严肃的表情象一个谜。

她叫我不要害怕,我发现只有在她注视我的时候,目光会变得慈和。她让我过去,到她的身边去,我拘谨地靠近她的样子使她不禁笑了起来,她说,你就这么害怕?你不小了吧孩子?

十七岁。我说。

十七岁。我十七岁时已经在宫中呆了三年了。她说,我可什么也不怕。

我也不怕。我说。

她楞了一下,又笑了:是啊,怕什么呢?有什么好怕的呢?孩子,我很可怕吗?

我开始注视她,说:我......你.......

你还是怕我。她招了招手:过来,我腿脚不灵便了,但这里还清清楚楚。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我慢慢地走到她身边,祖母接过我的笔玩了玩说,你就想用这支笔写我?

是的。我说。

你写一个字我看看。

我于是卯足了劲儿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武则天”三个字,她一看连连摆手说,不成不成!我问写错了么?她说没错,但不好看,只有蠢才才写这样正规的字。应该这样写。她提起笔在丝卷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大字,我根本就认不出来,我说,你写的是什么呀,没法认,大家看不懂的。祖母听了哈哈大笑:管他们看得懂看不懂,只要好看就成。瞧,她指着字说,象什么?我说,象云,这一个象牛。祖母自己指着字说,这一个呢,象鬼,这一个呢,象妖。

我们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太监和宫女们吃惊地注视着我俩。这笑声把我和祖母间的坚冰打破了,我开始喜欢起她来。祖母说,你看不懂这字,不要紧,我慢慢告诉你,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不告诉他们,好不好。

好。我说。奶奶,你要跟我讲以前的故事么?

你可要住在这里,不能走。她说,就我们俩个在一起。

她凝视着我,目光异样,粗糙的大手轻轻抚过我的脸,我感觉象穿山甲的皮一样。  你多年轻啊,孩子,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