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武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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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画师

画师是在午后时刻到达的,他应召入宫为祖母画她死前的最后一张像。接近黄昏的时候,这张像已经出了轮廓。祖母一面摆好姿势让画师描摹,一面对着我回忆她已过的旧事,大殿上回荡着她带有浓重鼻音的声音。我颤抖地记下了她所说的一切,尽管里头有些显然与事实不符,甚至夹杂着某种武氏特有的臆想的成分,使整个回忆的经历显得惊心动魄。我丝毫也不担心后人要说我纂改历史,因为所谓的历史只是那些人所共知的发生在外面的事件,它毫无意义,丝毫不会比武则天本人的活法更重要。对于影响这个时代的人来说,人的内心远比事件更奥秘。从祖母迟暮的混乱的回忆中,我看到了一个更隐秘的灵魂。

你知道吗?在我十四岁进宫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想要当皇后,更没有想当皇帝。祖母说,后来,我做了太宗皇帝的才人,也不过管管衣库而已,我只是一个称职的女官,但一件事改变了我的命运。

祖母的话突然停在半空,我看见她在注视那张画像,脸上慈祥的表情一扫而空,堆积起一种我从没见过的严厉和狰狞。

这怎么会是我?她问画师,这是谁?这不是我,这是一只鬼。

画师全身发抖起来,墨汁洒了一地。

拉出去,她说。

画师全身发软象一条软骨鱼,两个卫士夹着胳膊把他拖了出去。祖母问我:我刚才讲到哪儿了?怎么想不起来了?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惊惧的光。我提醒她:您入宫时只不过是想做个女人。

这时我听到帐外画师的一声惨叫,叫声在空旷的上阳宫显得清越和孤独。

死一个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她继续说,刚刚他还在替我画像,现在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他一点儿也不痛苦,痛苦在临死前的时光,它让人害怕,比死还难受。

他画的一点儿也不象我,我那时比现在年轻得多,现在我已经82岁了,但是我这里还清清楚楚。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做皇后的时候,帮助高宗皇帝把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现在我老了,他们就开始胡作非为,他们都发疯了,都是疯子,他们把我关在这里,只是为了做得更便当、更公开罢了。他们要遭报应的!

祖母说着突然口歪鼻斜,嘴角涌出泡沫,几个太监忙乱起来,去擦拭她的涎水。我看见她尿失禁了,袍子下湿漉漉的,往下滴着尿水。那个能转译她的话的太监咋唬着,命人用力按住她的四肢,他把预备好的一根小木棍狠狠地卡进她的嘴,让她咬住。过了一会儿木棍从她口中咣当一声掉下来,全身松懈下来。

我吃惊地注视着这一切。

她的回忆被迫暂时中断,她被脱去全身的衣服,我回避后仍能窥视到她:她的皮肤柔软、苍白和细腻,肥胖到一个地步,需要十几个人抬举,她被抬进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池里,事先有一个人在水里尝试水的温度,并且不停地搅动池水。沐浴的汤中调和着蒸烂的薄荷叶和鱼腥草,滚热中带着一种凉嗖嗖的味道。祖母闭着眼睛浸在药汤中,嘴里呼呼地吐着气。那些宫女和太监们并不回避,在一旁侍候。清瘦的太监调完朱砂后,叫我坐在浴池的布幔后面,她还要对我说话。

御医沈南再一次建议用针刺她咽喉处的穴位,彻底根治她的病,但仍遭到她的严辞

拒绝,因为这种尝试可能导致她失音:你们没有一个人对我存好心,每一个都想着法子来害我,现在我全身不能动了,你们还想不让我说话。对了,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她的记忆力已经退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刚刚说过的话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沈南用一个特制的小木槌敲打她的足三里,使她恢复一点记性,以便把事情说完。

她象一只河马一样从水中冒上来,披上绣花缎的袍子,象一个婴儿一样被抱回到床上。太监把朱砂点在她的额上,又在她全身涂遍一种煎制的草药水的浓汁,登时殿里弥漫一股奇特的香味。沈南用铜钵为她捣药,他力不从心的捣药姿势使祖母咯咯地笑起来了。

太宗病危的时候,我也为他捣药。她说,我对太宗尽心尽力,尽一个才人的本分,他却要杀我。谁知我的命还挺长,一觉醒来就活到82岁,人的性命是不会算在人手里的。

我听着单调的捣药声,在丝卷上写下了几个字:

贞观23年,太宗染病殆危,武氏侍左右,太宗欲诛之。

那时的她比现在年轻55岁。

终南山翠微宫,凉风贴着地面掠进含风殿,染病在床的太宗皇帝睁开了眼睛,他好象已经好久没有睁开眼睛了。我听见了马蹄的声音。他注视着镂花殿顶说,有人朝我们这边来了。太子李治侍候榻前,他把耳朵对着父亲凑过去,为了把太宗的声音听得更清楚。父皇,您听错了罢,那是武才人在捣药呢。

说着李治意味深长地朝帐帷后面望了一眼,他每次把视线投向那里时,心里就会涌上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和紧张,当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帐帷后面那双绣花鞋时,心跳就和捣药的铜钵一起鸣响。父皇似乎没有觉察到儿子的鬼名堂,他已经病到深处,睡一阵醒一阵,睡的时候他会梦见自己的经历,梦见当年如何骑在高头大马上在高丽境内弛聘,梦见北征突厥时视界中辽阔的草原和牛羊,梦见土耳其斯坦的黑色建筑和里海的波浪。太宗沉睡的时光大多用来玩味和享受回忆。他从未象现在一样有那么多闲遐时光用来回忆。有时他会被一个问题困住:象我这样勇猛无敌、英明绝伦的帝王怎么也会有一死呢?

一想到这时他就醒了过来,过去确凿的丰功伟绩不过是南柯一梦。他对太子治说,我听见有人打马过来了,我能辩别任何一种马蹄声。

李治说,父皇,不是马蹄声,是武才人在为父皇捣药。我去看看。

李治起身走进帐帷后面,当他刚刚把视线转向武氏时,全身就被锁住。李治感觉到武氏的目光就象一把刚开刃的刀,他们在帷帐后面紧紧地抱在一起,压抑着喘气声。那边太宗在问: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在响?

李治满头大汗抽身而走,武氏拉住他,擦掉了他脸上的胭脂。李治回到父亲榻前,手上已经有了一碗汤药:父皇,喝药罢。太宗注视着帐帷,他的目光好象有一股穿透力:武才人真是尽心尽力,我天天喝她捣的药,身体却一天天变坏,过去我还能下床走走,现在我一动也动不了了。说到这里太宗吃吃地笑起来了。

武氏现在就站在幔子后面打量着这个垂死的皇帝,他的话看来并没有引起她内心的紧张,她注视着这个赫赫有名的皇帝现在已经无能为力地躺在床上,大小便需要人把他抬下来(他躺着排不出尿)。武氏想起小时候看见村民抬菩萨的情景,天突然下起大雨,泥像在雨中柔软、走形和溃散,肉一块一块地掉下来,最后只剩一个空架子。武氏看着在太监扶持下艰难地排尿的太宗,又想了想那个泥菩萨,差一点笑出声来了。

她记得十四岁刚入宫时,母亲流着泪对她说,我就是从宫中出来的,那里是一个狼窝,你这一去,我们也许就再也见不上面了。武氏说,那不一定。母亲说,宫女都是皇上手上的玩物,什么时候叫你死,你就得死。武氏说,那不一定。母亲说,我说那是狼窝,象你这种脾气,没几天就要招惹杀身之祸。

我也是一只狼,不就得了。她说。

武氏的脾气从她小时候读私塾的时候已经显露出来了,她不苟言笑,离群索居,从不与群童打闹,脸上总是挂着一种迷惘表情。一个老尼劝她父母把这孩子送进观里得了,否则进到人间定享富贵,却无法修成正果。武氏听了老尼的话笑起来了:能享富贵就得了,修成正果干嘛?

私塾先生看出她身上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令她读《女诫》。他忧心忡忡地对她父母说,这女娃不读好女诫,将来可不得了。武氏问老师:读你这个女诫能读到世上独一无二吗?老师说不能。武氏就说,那读它有什么用呢?老师说,男人才能独一无二,男女有别,这是天地造化之自然。武则天咯咯地笑起来了:这里男人箝制女人的说法,先生被古人骗了。

你怎么这么说话呢?老师说。

男人女人本是一样的。武则天鄙夷地看着老师,说,都是女人自暴自弃,甘为男人玩弄罢了。

老师无言以对。他对武则天的父亲武士 说,令爱我教不了了。武则天从此闲在家中,求婚者络绎不绝。武士 对女儿又惧又喜,他对武则天说,你在家还是多读读四书。武则天说,当世群氓居多,文不能治国,应该先刑罚而后恩德,读书有什么用呢?

那些自以为是的求婚者在武则天面前纷纷败下阵来。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是要一个男人来管住你,但有谁能管住你呢?难道你要嫁一个帝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