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武则天
1097400000019

第19章 牵涉 (2)

高宗呼吸急促起来,他摸着魏国夫人美丽的小脸,突然想起当年武氏在庵中浴房里出来和他拥抱的一幕,跟现在是何其相似,但那一幕已不可挽回地逝去,这是为什么。

魏国夫人亲了皇帝一回,说,你脸上有很多眼泪。

你除了唱歌,还会什么?高宗问她。

我还能跳舞。

那是舞姬干的活。高宗说。

我爱跳。我跳给你看。说着魏国夫人唱着飘渺的歌,曼舞起来。高宗看得呆了,忘却了世界,她的舞姿脱俗,在夜色中仿佛只具有一种形式,象一笔草书一样飘逸。高宗看见她向悬崖那边跳去,下面是一个深潭,他猛然回忆起尼姑庵前的一幕,惊叫起来--你快站住。

魏国夫人站住了,奇怪地注视着皇帝。

高宗看见并没有什么悬崖,知道是幻视。魏国夫人说皇上,为什么叫我停住。高宗脸色疲惫地说,大典上你好好地跳一回……大典如期举行。除了镇守军事要地的官员,所有王公大臣都到场,还有突厥、波斯、印度、喀什米尔、藏北、日本、高丽,暹罗和斐济等国的官方代表、部落酋长,场面十分浩大,万头攒动之中,旗旌和枪缨更显得出色。典礼分三天三个步骤,皇帝献首礼,武后亚献,太宗之越国太妃终献。武后对太妃说,我很高兴有两个女人献礼。太妃听了只是笑笑,没吱声。

登封时刻已过,太阳还是没有露脸,整个天空只有淡淡的红光,但没有太阳。人群中出现了骚动,庆典司仪找来道士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太阳为什么不出来?道士惊慌失措地说,我也不知道,不是算好的吗?卦上并没有阻碍。司仪给了道士一个耳光,喝道:赶快叫太阳出来,皇上在等着呢!道士吓得哆嗦,说,谁能让太阳出来呢?司仪楞了一下,只得回报高宗。许敬宗说,登封泰山没有日出怎么行呢?怎么办?皇上?

高宗神情非常颓唐,他注视着暧昧不清的天空说,在泰山还看不到日出,我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算了,开始吧!

皇上登封泰山的起头是无精打采的,大家都心照不宣,甚至有些敷衍了事地完成了第一道仪式,高宗极其被动的动作令人想起他刚登基时的模样。

而让所有人极其难堪的是,当武后进亚献之礼时,太阳却突然出来了,它刚出现时放出万道光芒,人群顿时欢腾起来。武后站在献礼台的最高处,热泪盈眶地望着太阳,她真的是被感动了。高宗却看不得太阳,强烈的阳光剌得他流下了泪水,这是与武后不同的泪水,是一种黑暗的泪水。他刚说了一声太刺眼了,立刻转过身去,躲到武后的身后,武则天说,皇上,快出来,你躲到我后面干什么。

道士对司仪说,这太阳出来得不对,时间不对了!

司仪问:那现在是什么时间呢?

道士握着罗盘惶邃地说,我现在全乱了!

高宗仍然躲在武则天的身后,这个动作几乎被所有人看在眼里。武则天说,皇上快出来,你这样象什么样子。

我的眼睛很难受。高宗说,这太阳太刺眼了。我好象瞎了。

一个王爷对一个大臣说,看见了吗?连太阳都听她的。

弄不好是巧合嘛。大臣说。

阴盛阳衰,不是好兆头。王爷摇摇头。

高宗在三天的献礼中不断与魏国夫人交换眼色,也许大家都已经感觉到了,高宗在如此隆重的典礼上竟然和女人调情。武后亚献之时显得极其认真,大有皇后威仪,但高宗对这种所谓威仪或风范已经毫无兴趣了,他需要的是去触摸一种会跳动的生命,所以当武后亚献时,高宗用眼睛和小姑娘说话,也许完全是出于天真,小姑娘也用眼睛回话。也许武后已经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但她仍然端肃地做完整个仪式。

庆宴将封山大典推向高潮,在欢腾的舞蹈中,魏国夫人加入了舞姬的行列,她的舞姿独特,技压群芳,在怪异飘渺的歌声中,魏国夫人象一个灵魂在跳舞。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武后说,放着夫人不当,要做这下贱的事。

高宗表情僵硬,说,你说话越来越随便了。

我怎么看她跳起舞来都象一只妖。

不。在我看来,她象一朵花。高宗说。

武后注意地看了皇帝一眼。

次日起驾班师回朝,浩浩荡荡的队伍充塞了整条官道,烟尘滚滚,道路两旁百姓如云,山呼万岁。武后特地把魏国夫人安排在身边同辇,望着外面的欢腾景象,她说,喜欢不喜欢?魏国夫人说,喜欢,真热闹。武则天叹一口气:但一切都会过去。

你说什么?魏国夫人说。

我说一切都会过去。武后说,现在闹哄哄的,一会儿就安静了消逝了,象一台戏。

魏国夫人不吱声了,疑惑爬上了她的脸。

时光象流沙,你抓不住它。武后说,尤其是女人,想靠青春和美色征服男人是一件最愚蠢的事。

我听不懂你的话,皇后。

你应该懂。你要记住美貌是世上最容易消逝的东西,只有智慧使人活得长久一些。

武后把目光投向外面喧腾的人群,在魏国夫人耳边说,人生如梦,一场空,人一死,什么也没有了,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有些人恐怕活不到四十多岁,也许今天,也许明天,死亡来临,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别人照样热闹,你却死了,成为一堆枯骨,被风吹干。

魏国夫人惊叫起来。她在幻觉中看见了一条蛇从人群中爬过来,爬上车辇,绕上她的脖子。

魏国夫人死于回宫后的一次盛宴。噩耗击倒了高宗,他一整夜不吃东西也不睡觉,一直坐到天亮。他的怀里躺着一个年轻姑娘,这个姑娘仅仅为他唱过一支歌,跳过一次舞。但现在她僵硬了。

武后进来劝他去睡觉。他说,我不能睡觉,恐怕一睡永远醒不过来了。

皇上说什么话。武后说。既是睡觉,怎么会醒不过来呢。

会的。高宗说,她不是醒不过来了吗?

她是自己吃错了东西。武后提醒皇帝,快离开她,皇上抱着这样一个女人,不成体统。

体统早就被你败光了。高宗说着笑起来了。

武氏突然被一种伤悲袭击,她泪流出来,大声说道,皇上为什么那么讨厌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对皇上哪点儿不好?你为什么死死不放掉手上的死人,讨厌我这个活人?难道我比一具死尸还不如吗?皇上,我也是个女人,我只想好好做皇上的女人,我做错了什么?

我想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高宗说,那你就趁早离开这儿。

武后看见皇帝眸子里射出的凶光,她的表情消褪下来,变得僵硬。她慢慢地站起来,注视了皇帝一会儿,转身走了出去。

谁也没有料到高宗会拖着尸体上朝,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武后在紫纱后面吃惊地看着高宗和他手中的女尸,喃喃地说,他疯了。

高宗悲怆地质问的声音在大殿回荡:她为什么死了?她做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不知所措的大臣们惊愕地看见紫纱后面的影子毅然起身,走下了金銮殿,消失在侧殿的廊中,高宗孤立地在龙椅上发问:

谁害死了她?

仍然没有人回答,有人已经开始仿效皇后,退朝了。高宗说,我要废了那活人。

这句话没有得到回应,大臣是一群沉默的人们,他们知道该怎么做,总不能对着一具女尸议事吧。许敬宗退出去了,李义府退出去了,袁公瑜退出去了。高宗惊愕地看见,那些大臣一个一个弃他而去,他左顾右盼,嘴唇发抖,眼睁睁地看见人走光,最后的老臣李 犹豫片刻,叹了一口气,也退下了殿。

殿上剩下高宗和魏国夫人。

到今天他才知道,谁是这殿上的主宰了。这消息来迟了。

他大叫一声,头疼欲裂,昏倒在金銮殿上。太子弘领着太医出来,他抱起父亲,太医用一枚钢针插入高宗的头顶。他全身痉挛起来。

……高宗苏醒之时,张了张嘴,但说不出话。他失语了。

武后重新出现在殿上,厉声对宫役说,把尸体抬出去,象什么话。

父皇已经不会说话了。太子弘说。

武后说道:他说得够多了。

几乎所有上朝的大臣都看见,坐在皇后身边的那个男人越来越颓废,他常常在说话的时候突然失语,只是嘴巴张着,却没有声音,在众人目瞪口呆之时,武后就接上去把他的话说完。即使是他已经表达出来的半句话也常常是意思不明、逻辑混乱。他的话越来越少,在上朝时渐渐成了一个沉默的人。没有理由怀疑他罢朝后神智会清楚些,但这无济于事,作为一个皇帝,他的功用必须在朝廷议政时得以充分发挥,否则他就岌岌可危了,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但他的失语症是个顽疾,有时在整个议政过程中他可以不发一言,只有悠扬的女声在大殿飘荡。渐渐地有一个悄然的变化,人们经常看见皇后身边的位置是空的,这个变化趋于彻底,几乎使人们忘记还有皇帝的存在。人们对他已不抱希望。咸亨四年一过,龙椅上再也见不到那个病弱的身影了。人们不愿意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并称二圣的时代已经过去,一圣出现了。

武则天对许敬宗说,没有任何一个规条是不能被打破的,就看你敢不敢触动它,你真的改变了它它也无可奈何,因为人是最具有适应力的东西,他们对一切都会习惯的,对我也一样。

武后下令改年号上元,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上元元年(674年),作为一个起头的标志,百官换上了新朝服,鱼贯入朝时一片光辉灿烂,这都是当年著名女衣官的杰作。武后的称呼改变了,称为“天后”,好象半神体。百官上朝先三呼“天后!”在大殿上如滚雷一般。这些新气象是通过一些事实来依托的:大唐战事顺利,在突厥联盟已告瓦解。乾封二年,英国公李 在高丽大获全胜,三万高丽人横渡鸭绿江,迁入中国。咸亨四年腊月,突厥王向长安进贡请和。

武后作为大唐领袖,接受了这个局面。

她醉心于由她开始的一个光辉灿烂的新时代,并且显示了与大唐气象比较协调的宽容的心怀。她下诏恢复长孙无忌的官爵,尸体从南方运回,在太宗的陵寝下葬。她甚至出席了他的葬礼。在葬礼的风中,这个年已半百的妇人感时抚事地说,历史是人走出来的,不要去阻挡它,因为你阻挡不了,这是定命;太尉是大唐忠仆,但他失了晚节,看错了路。

人死了,就再也不会复生。她叹息道。

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她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