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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一(2)

焦柳瞪眼说,我让谁?这回是我先在永定河边发现她的,我先听见她吹口哨,然后我就发现她了。我说个使蛮的话,就是司令员来了,也得在我后面等着,这回我谁也不让,非把事情做成了不可。

政委笑道,你又吹了,你总是吹。

焦柳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这么看我呢?你完全是把我看扁了,要是这样,你就往后看着吧。

政委就有些迷惑,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怎么让你这么上心?

焦柳用力拍了一下政委的肩膀,差点没把政委拍得坐到地上去。焦柳意味深长地说,她是一个宝贝,若是拿兵力比,凭我的经验,相当于一个主力团的战斗力,我这么说也难得说清楚,等我把事情做成了你自己会看到的。

部队打下天津后,焦柳利用战役后的休整时间专程到小姨的那个团跑了一趟,找到了团政委。

团政委是焦柳的老部下,在东北时当过他手下的群工科长。焦柳见了团政委后也不扯野棉花,直截了当就把事情提出来了。

团政委说,这事呀,你怎么不早说?

焦柳说,早说怎么了?晚说怎么了?

团政委说,我们团里刚做了决定,肥水不落外人田,凡是团里的女同志,未婚的,一律在本团解决婚姻问题。梅琴未婚,所以她的事得在本团解决。

焦柳不高兴了,把腰一叉,瞪着眼说,陈得贵,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什么肥水不落外人田,我是外人吗?我是什么外人?你不要忘了,你老婆还是我在东北时给你解决的,我要不替你张罗,你陈得贵就是八条枪杆也白竖在那儿,做你的光棍,你不要吃上了馍就撤笼屉,撒完了尿就踢夜壶,连这一茬都记不得了!

团政委见焦柳生气了,连忙笑道,老首长你也别急嘛,我说肥水不落外人田,我并没有说你就是外人,我能说这个话吗?我的意思是说,梅琴最近有新动向,她正在和我们团政治部余主任恋爱。

焦柳一下子就跳了起来,说,什么?!她已经恋爱起来了?!她怎么能先恋起来了呢?!她现在恋得怎么样了?!

团政委安慰焦柳说,你别急,不像你想的那么严重,他们刚接触,也没恋成什么样。

焦柳不肯坐下来,催促团政委道,你快说,究竟怎么回事?

团政委说,我们团政治部余主任,你知道吧?

焦柳说,我知道,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小白脸,四川人,不就是他吗?

团政委点头,说,余主任是我们团级干部中唯一没有解决个人问题的,团里考虑他年龄也不小了,就介绍梅琴和他恋爱。部队打新保安之前,我找梅琴谈过一次话,当时梅琴说顾不过来,以后再说,以后部队就开始进入战役第二阶段了,也就没有时间了。一直到前两天,部队把清理战果的事做完,移交工作做完,我对余主任说,部队不会在这里停很长时间,你也别等了,要等下去,这一仗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打上,组织上也把话捅开了,你就自己打吧。余主任当时还犯难,还问我怎么打。我说这次战役还用我告诉你吗?我是有老婆的人了,我要没老婆,我就亲自演习一次给你看,说得余主任的脸像酱鸭,嘴里嘟嘟囔囔地去了。昨天团长跑来告诉我,说余主任已经找梅琴谈过了,他已经打上了。

焦柳紧张地问,打得怎么样?

团政委说,听团长说,余主任告诉他,现在还处于打外围阶段,双方僵持着,主要原因是梅琴队里牺牲了几个队员,她心里难过,对余主任说这事以后再说,余主任也就不好拗着她。

焦柳吁出一口气,说,这就对了,这事一定是这样的结果,你想一想呀,老余那个人,口才倒是不错,别的嘛,就很难说了,总之书呆子一个,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让梅琴动心呢?梅琴怎么会答应他呢?那完全和难不难过没有关系,它只和什么人有关系。梅琴她不是一般的女同志,她是非常特殊的女同志,她这样的女同志,只有我这样的男同志才能配得上,这就怪不得我了。

焦柳过去用力拍了拍团政委的肩,说,陈得贵我告诉你,这件事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是要做的。我先给你打个招呼,这个人我要了,我回去就找军里要人。你呢,你就别给我使腕子,命令下来你就放人,你也不要在背后说怪话,你说怪话也是白说,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你最好是认真研究一下“敌情”,让余主任对付那种适合他的战斗,否则你这个政委就是急上了房,他也得当一辈子光棍,你懂了没有?

事谈完了,焦柳要回去,团政委不让,说老首长来一趟,说什么也得请吃一顿饭。焦柳说,吃饭行,你把余主任叫来,你再把老丁和老邹叫来,咱们要吃一块儿吃。团政委就吩咐通讯员去叫团长老丁、参谋长老邹、政治部主任老余。

刚打下天津,后方送来的猪肉多得要命,团政委要炊事班给炖了一大脸盆,酒是不能喝的,大家就围着脸盆,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拈猪肉块吃,吃得满头大汗。焦柳一边吃一边谈笑风生,他老是拿余主任开玩笑。余主任不擅开玩笑,焦柳又是首长,焦柳一开玩笑他就紧张,不小心把一块肉掉在地上,捡起来吹了吹,塞进嘴里,拿勺喝汤,又被汤烫了一下。焦柳哈哈大笑,说余主任,肉到嘴边都让你给掉了,你就只能喝汤了。团政委在一旁听了发急,他怕焦柳一时得意忘形,把不该说的事说了出来,弄得余主任难过。团政委心里有事,一顿很丰盛的饭没能吃好,好在焦柳就此打住了,到底没说出什么过分的话来,到了通讯员进来收空脸盆的时候,团政委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焦柳回去就向军里要人,他仍然是明人不做暗事的风格,不掖不藏,直截了当地把他为什么要这个人的原因说给军里听了。军里对这种情况当然很支持,要政治部去办。部队在休整期间,这种人员调动的事解决起来很容易,三天以后,小姨就接到了去民工部报到的命令。

小姨那个时候希望尽快摆脱往昔日子的阴影,小姨还为牺牲了的战友难过。小姨鼓动队里一个大学生、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一发炮弹全给炸到天上去了,其中一个名叫份儿的女孩,人只有十四岁,是逃婚出来的,二人转唱得有模有样,一上台下面的战士就拼命拍巴掌。那天早上起来小姨还给她梳过头,炮弹下来的时候,大家听了声音都趴下,就她站在那里朝天上看,等爆炸过后,人就从那里消失了。份儿连尸首都没找回来,后来收罗到一绺烧焦了的小辫,小姨认出是份儿的,那天早上她亲手给梳的,辫子还没散开,扎着一道红线。小姨见到过不少人在枪弹中倒下,份儿的牺牲却让她大恸不已,一天时间人就消瘦下去了。

小姨对焦柳说,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焦柳说,过去没想过,那是不认识,现在认识了,就可以想了。

小姨说,我和你一点儿也不熟悉,我们不了解。

焦柳说,结婚之后就熟悉了,要怎么了解都行。

小姨说,我现在心里很难过,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焦柳说,革命就会有牺牲,一天到晚难过,还怎么革命?

小姨说,我有过男人。我还有过孩子。

焦柳一点儿也不在乎,说,你有过男人,我也不是头一回,原先家里给说过一个,后来没带出来。我倒是没有孩子,可惜,不过没关系,孩子我们以后会有的。说实话,我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在苦海里泡大的?所以我们才该在一块儿——你男人是干什么的?

小姨呆在那里不说话,是不愿意说。

焦柳大度地摆摆手,说,这事我能理解,不想说就不说,那我们就不说这事了,我们只说我们的事。

那以后,焦柳一天来找小姨三次,小姨现在是他手下的人,他要找小姨非常方便,小姨也找不出理由来拒绝。部队已经接到开拔的命令,要往西走,打北平,人们全都为这件大事兴奋着,忙得人只想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得更简单化一些,腾出空来大干一场。小姨后来经不住焦柳的攻坚战,而且打心眼里觉得焦柳这个人不错,在纵队上下有口皆碑,是个让人牵挂的攻击者。小姨后来妥协了,只问了焦柳一句话。

小姨很认真地问焦柳:如果我俩在地窖里,外面全是敌人,如果我那时有了孩子,孩子哭了起来,你会不会让我把孩子掐死?你会不会眼看着敌人把我抓走?

焦柳哈哈大笑。焦柳的胸腔里像装着一门八二迫击炮,笑起来发出雄伟的共鸣。焦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焦柳笑过以后一脸严肃,反问小姨:你的眼睛很大,这很好,你把你的眼睛睁得更大一些,你睁大眼睛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我,你看看我是那样的人么?

小姨听焦柳那么说,真的睁大了她的眼睛。小姨睁大了她的眼睛认真地看焦柳,这使她的样子显得十分动人。十分动人的小姨看着面前的焦柳,她看焦柳,看了好半天,最后她得出的结论是,焦柳不是那种人,不是会让她把孩子掐死的那种人,不是会眼看着敌人把她抓走的那种人。小姨她得出了这种结论,脸蛋儿居然红了。她再也不说什么话,冲着焦柳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他们在一间被炮弹炸去了一角的土房子里结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