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想起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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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一(1)

在我们的家族和家族之外,小姨的死产生的影响是前所未有的。

我们的家族很庞大,不断有新的生命从别的世界来到我们之中,和我们一起生活,也不断有旧的生命起程前去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正常到我们家族中任何一个生命起程去另外一个世界,留下来的人都不会表现出太多的悲伤和眷念。我们甚至有一份欣喜,因为我们知道离开我们的那个亲人,他(她)只不过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开始了他(她)新的生活,虽然我们看不见,但那一定是快乐的,而要不了多久,等到这个世界里的日子过尽了,我们也会起程去那个世界。我们就会和先到的那些人们再度相聚,我们在那里还是亲人,不会改变。

但是小姨的离开却是个例外,她的死让几乎所有的人都表现失常起来。

我们家的孩子们在那些日子总是神经兮兮的。比如我的大姐,她在那段时间里一直在偷偷地落泪,因为使用了太多的面巾纸并且不断地洗脸,她把家中最漂亮的自己弄得十分难看。我的二姐那些天怒气冲冲,她总是挑她孩子的毛病,把孩子弄得做什么事都不对,而她一向是我们家的乖乖女,从她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找过任何人的麻烦。问题是,她的孩子只有三个月大,如果说因为要吃要喝或者长痱子而啼哭通常不能算作毛病的话,天知道她有什么道理去挑那个三个月婴儿的毛病。

表现最反常的还不是我们家的孩子们,而是老人们。那些日子里,我们家的老人,我是说包括和我们家有着亲戚以及友情关系的那些老人,他们不断地犯心绞痛、血压升高或者别的什么毛病。那些天我们老是接到这样的电话,告诉我们谁又犯病住到医院里去了,谁又犯病需要住到医院里去。以致电话后来再一响,父亲就会非常烦躁地把正在看着的报纸往边上一丢,说,又是谁?又是谁?住个院,又不是打南沙,有什么大不了的?病了就往医院送,送进医院就打针吃药,再不行了就拉上一刀,心肝肚肺,该洗就洗,该扔就扔,值得这么满世界张扬吗?

我知道,父亲这话是气话,他这么说不对,他这么说丝毫不讲道理。我们大家都爱小姨,我们非常看重她,她现在走了,去另外一个世界了,虽然日后我们还会在那个世界再见面,我们还是亲人,但我们仍然有思念她的理由和权利。再说,有些事情,比如说在这个世界里的事情,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割裂开,还没有来得及清理好,还没有来得及交代清楚,我们家族其他的人,他们起程去另一个世界的时候,他们已经把这一切都交代清楚了,离开的他们和留下来的我们都没有什么牵挂了。但小姨没有,小姨她给这个世界留下了太多的问题,她在离开之前把一切都弄乱了,弄得不可收拾,弄得后患无穷。她这么走开,我们大家都会有负重不起的感觉,我们大家都会有无法适应的感觉,比如想一些问题、偷偷地流泪、怒气冲冲或者住进医院以及烦躁,这又有什么错呢?

但是有一点儿我一直没有弄明白,那就是那些老人们的另一种表现。

我发现,在小姨走向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准确地说,在小姨变成了一杯轻盈如灵魂的灰埃的时候,那些老人,那些和小姨在漫长的生活中彼此留下了生命烙印的老人,他们在极度的痛苦之后,在极度的不能承受之后,全都下意识地吁出了一口长气,好像有一件长期困扰着他们的难题,终于解决了,结束了。

我发誓,他们真的全都吁出了一口长气。

部队攻打天津外围的时候,焦柳第一次见到了小姨。

焦柳带了一支民工队伍往上送弹药,在过永定河时,几发炮弹落在了河岸上,有两个没来得及过河的民工被炸进河里,他们看管的牲口也被炸得四分五裂,顺着陡坡滚进河里。焦柳冲上河堤,高声喊叫着,要民工们不要惊慌,管住自己的驮子,要警卫班的人去帮助民工牵住牲口,帮助还没有过河的驮子尽快过河。

焦柳经验丰富,他参加过无数次战斗,类似的事情经历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打仗总是要死人的,炮弹在天空中飞着,谁也保不准会落到哪一个人的头上。炮弹落到谁的头上谁就是烈士,躲过了的,等炮弹过去了,还得爬起来,掸掉身上的泥土,继续往前走。情况就是这样的。

谁知炮弹点燃的火焰还没有熄灭,人还没来得及集中起来,被炸中的那两个驮子里的手榴弹抗不住火烤,被引着了,相继炸了起来。河岸上爆炸声此起彼伏,弹片横飞,火光四溅,这一下,民工们失去了控制,丢下驮子就跑。季节正是冬月间,天寒地冻,民工们谁也不顾那些,争先恐后地往岸上爬,踩得河面上的冰凌一片破碎。牲口群这时也炸了窝,挣脱缰绳,四下里乱窜,把身上驮着的弹药箱拖着拉着,丢得到处都是。

焦柳急了眼,拼命吼叫着:别跑!你们往哪儿跑!你们都给我站住!

焦柳还没有吼完,就被一头牲口给撞倒在地上,差一点儿没滚进冰河里。

焦柳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头上肿了脸上青了,跑过去拽住一个昏头昏脑不知该往哪儿跑的民工,喝令他站下,不许乱动,然后叫过警卫班长,要他赶紧指挥警卫班的战士把四下里跑散的民工都给抓回来。

民工是给抓回来了,但民工好抓,牲口却不好抓。牲口听不懂人话,根本不听劝,尤其是在它们炸了窝的时候,尤其是弹片仍然在四处横飞的时候,它们不光不听劝,它们还专和人过不去,你要去抓它它就又踢又咬,而且它们又踢又咬还是好的,更多的时候它们根本不给你被又踢又咬的机会。它们在河边这种泥泞的地方,跑起来比美式十轮卡车还要快,你根本无法追上它们。问题是现在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这一轮炮过去了,中间会有几分钟的间隔,等间隔过后,更猛烈的炮击还在后头。

焦柳急得要命,他急得都恨不得给那些四下里狂奔着的牲口跪下来,磕头叫祖宗了。

小姨这个时候出现在河岸上。

小姨带着一支战地鼓动队,刚刚从前线下来,送一批伤员往后方战地医院去。小姨一见那种情况,就下令鼓动队的人停下,帮忙把伤员安置在河边安全的地方,再帮这支被打散了的弹药运输队把河里的箱子和人捞起来。

牲口们四下里逃窜的时候,小姨站在河岸上,她将两只手指塞进嘴里,一鼓腮帮子,河岸上立刻响起一声悠长的哨声。

那声口哨有如刮过冬日冰河上的春风,从容地追逐着四下里逃窜的牲口,那些四下里逃窜的牲口听见了口哨声,都停止了狂奔,站了下来,竖起耳朵朝河岸这边看,然后它们低下了头,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慢慢地都回到了河岸边,让人们重新套上了笼头。

焦柳简直看呆了,他懵懵懂懂地站在河岸上。一直等到他的人在那里整理好驮子,并且跑过来向他报告时,他才从梦中惊醒。

焦柳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妈的,女人也会吹口哨,神了!然后朝站在河岸上的小姨跑去。

焦柳跑近了,站住了,接着又吃了一惊,他发现那个吹口哨的女人非同寻常,她明眸红唇,天然姿色,十分美丽,她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那种美丽。这一回,他用了更长的时间才回过神来。

焦柳说,谢谢你,我是某纵民工部部长焦柳。

小姨大方地朝焦柳立正、敬礼:首长,某纵某师某团鼓动队队长梅琴向你报到!

焦柳握住小姨的手。他觉得小姨的那只手和别人的手不一样,小姨的手握在手中像是有生命,像是会说话,他握着它,半天舍不得放开。

焦柳结结巴巴地说,原、原、原来咱们是一家人。

半年以后,焦柳通过各种方法找到了小姨,并且和小姨结了婚。

焦柳是一位红军时期参加革命的干部,他快人快语,办起事来相当干练,从不拖泥带水,而且他是一个看准了目标就决不放弃的人,这一点在他向小姨求婚的时候已经充分地表现出来了。

焦柳在见到小姨之后,回去就对民工部政委说,我操,这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她和我见到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我得娶她做老婆。

政委不相信地说,老焦你不要吹牛,她又不是放在那儿等着你的,你说娶她做老婆你就娶她做老婆呀?你忘了王子娟的事情了?王子娟你不也说过这样的话,结果呢,你不是也没搞成?

焦柳不以为然地说,这件事怎么能和小王的事相比呢?小王的事情不一样,小王是刘副师长先看中的,我是先说过要娶她的话,然后才知道了刘副师长的想法。我知道了刘副师长的想法当然不能和他争,我是到得晚了,我还是大义让贤,是讲阶级兄弟情谊。

政委开玩笑说,那这回你不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