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想起草原
11183400000030

第30章 二十(1)

反右斗争开始的时候,叶灵风成了单位里首当其冲的运动对象。

叶灵风的问题很复杂,他有大量的反动言论,他的那些含沙射影的剧本全是铁的证据;他的群众关系十分恶劣,所有的人都对他意见重重;他还有历史问题——解放前在旧政府做过高级职员,后来又在报馆里做过记者,写过很多歌颂旧时代的文章,对那段经历他讳莫如深,从来不对人讲,在自己的履历表中,也是简简单单,一笔带过,分明有着隐瞒,就算前面的那些罪状不算,只后面这一条,就足以置他于死地了。

那个时候,小姨经过不懈努力,终于说服了叶灵风,要他和她一起去医院里看医生。叶灵风先是不肯同意,后来经不住小姨的死磨硬缠,被小姨拉去了医院。医生检查的结果证明,小姨的生育系统非常正常,问题出在叶灵风身上,叶灵风因为身体不好,精子质量弱,他们很难怀上孩子。小姨知道了结果,反倒舒了一口气,劝一脸沮丧的叶灵风说,没关系,不就是身子弱吗?什么样的弱不能变得强呢?只要咱们努力,咱们总能让自己变得强起来的。

小姨一方面对叶灵风加强营养,改善他的生活。她把两个人的工资攒起来,买来鸡蛋和红枣,天天让叶灵风吃,自己节省着,什么也不肯吃。一方面到处为叶灵风寻医找药,调理身子骨。她去省城出差的时候,还专门去了大医院,找到医生讨药方。小姨找了很多药来熬了让叶灵风吃,有一段时间叶灵风吃药吃得直想吐,不愿再吃药了,他灰心失望地说,算了,没孩子就没孩子吧,也许我就是这个命呢。小姨不想放弃,说,灵风,既然你想要孩子,咱们又决定了,我一定要给你生下一个来,但光我努力还不够,你也得帮我,你也得努力,千万不要相信什么命,千万不要灰心,咱们一块儿努力,准能成功的,啊?

小姨那一天正吃着饭,突然感到胃里作呕,一时没忍住,丢开碗,跑到屋外呕吐起来。她吐得很厉害,一口接一口,吐得泪眼婆娑,连苦胆都吐出来了。

叶灵风不知出了什么事,有些吃惊,手里捏着筷子,嘴里衔着半口馍,坐在那里,发愣地朝屋外看,看小姨吐得狠了,才忙不迭地丢了碗筷,跑去给小姨擂背,擂一阵,又跑回屋里,拿了毛巾出来,给小姨揩嘴。

等小姨揩完嘴,人立起来,叶灵风连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小姨吐完了,闭着眼,身子乏力地倚着门槛,喘了好一会儿,然后睁开眼,苍白地微笑着,说,灵风,咱们有孩子了。

叶灵风有些不明白,说,什么孩子?孩子在哪儿?我怎么没见着?

小姨美丽的脸上浮着两朵红晕,她伸出手去,把叶灵风拉过来,拉到自己的身边,将头无力地靠在他肩膀上,轻声地说,你真傻,是咱们的孩子,你现在当然看不见他,他在我肚子里,我是怀上了。

叶灵风先愣了一下,然后他恍然大悟,开始还不肯相信,一个劲地问小姨,怎么会呢?我不是不行吗?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怎么又行了?你不会弄错吧?你怎么能判断就一定是呢?

小姨说,不用判断,我知道,我知道他在那里,我们的孩子在那里。

叶灵风这才相信了,一下子跳起来,把小姨抱进怀里,大声地喊,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这一回我真的有孩子了!他那么喊着,脸儿凑着脸儿地看小姨,像是真的要把她看进眼里去的样子,然后他再度把小姨搂进怀里,眼里涌满了泪水。

小姨笑着,她的眼里也涌满了泪水。那一刻,她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所淹没了。

叶灵风被宣布划为右派那一天,小姨在一所学校里帮人排练节目,回到单位后,单位里的同事们见到她全都目光闪烁,好像有话又不敢说。

小姨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人。小姨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去。这个时候,何同志从小姨办公室门前路过,见小姨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面。何同志一见小姨,就走了进来。小姨和何同志打招呼,何同志应了,人并没有走出办公室去,在一旁瞅着她的脸看,看一阵,没看出什么动静来。小姨仍是平常那种快快乐乐的样儿,轻盈地走来走去,手上麻利地收拾着,嘴里哼着曲子,完全是一副什么事也不知道的样子。何同志忍不住,就问,梅琴,今天你没去参加区里的大会?

小姨把东西收拾完,想着今天的工作日记还没记,就坐了下去,伏身在桌子上写着当天的工作日记。听何同志问她,她没抬头,说,没有,我不是领着老廖和小蔡去英才中学帮学校排节目去了吗?

何同志又问,那,局里没有通知你去区里参加会?

小姨说,没有。小姨说了没有后有些觉察,停止记笔记,抬起头来,看着何同志问,怎么,区里开什么会?我是不是应该参加?

何同志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小姨觉得有些不对,从桌子后面走出来,走到何同志身旁,说,小何,出了什么事?

何同志正打算说什么,这个时候,杨支书推开了办公室的门,何同志一看见杨支书,立刻住了嘴,不说了。

杨支书走进办公室,看了何同志一眼,没理她,转向小姨,板着一张脸说,梅琴,你到支部会议室来一下,我有事要对你说。说罢,杨支书先走了。

小姨不知出了什么事,她放下笔,对何同志说,我先去一下,一会儿回来再找你。说完就出了办公室,在走廊里追上了杨支书,跟着杨支书到了支部会议室。支部会议室里空空的,没有其他人,杨支书等小姨进了会议室,把门掩上了。

小姨看出杨支书的样子很慎重,不免自己也慎重起来,说,出了什么事?

杨支书说,你先坐下。

小姨不坐,说,杨支书,有什么事你就快说吧,是不是我的工作出了什么差错?

杨支书见小姨不坐,自己也不好坐下去,就站在那里,脸色凝重,顿了顿,说,梅琴同志,今天上午,区委组织部门召开了反右斗争大会,大会的主要内容是宣布已被划定的第一批右派分子,我们局里被划了七个,说实话,叶灵风是其中的一个。

小姨如雷轰顶,一下子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前一阶段单位里的反右斗争她参加了,她还和叶灵风在家里议论过这件事,叶灵风对什么样的运动都满不在乎,属于典型的逍遥派,有时候他会说两句怪话,她都立刻阻止住他,要他态度积极一些,关心一下政治运动。小姨没有想到,对任何政治运动都不感兴趣,连党员都不是的叶灵风,居然会成为右派分子,而且在第一批就被划了进去。小姨无法理解这件事,她甚至不肯相信这是真的,但她毕竟有过多年革命斗争的经验,很快冷静下来,问杨支书说,决定是不是已经做出了?

杨支书又有些口吃了,说,是……是的,决定已经做出了,局里昨天就得到了这个消息。说实话,我是先告……告诉你一声,组织上还会正式找你谈话。

小姨盯着杨支书,说,他怎么可能是右派分子呢?他当学生时就同情革命,做过党的地下组织的外围成员,新中国成立后他积极参加知识分子改造运动,积极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他工作努力,写出了那么多人民喜欢的剧本,不论是在剧团还是到了局里,他从来就是挑着大梁的;他虽然不是党员,但他尊重和支持共产党,党要他做什么,他从来没有讲过价钱;他爱我们的祖国,爱我们的人民,去年波兰戏剧节的时候,他的剧本在戏剧节上轰动一时,苏联专家专门邀请他去苏联,让他在那里写戏,他回答说,中国有着丰富厚重的历史文化,中国有着最懂得戏剧的观众,我为什么要离开中国,去苏联写戏呢?这些事,组织上是知道的,组织上又是凭什么做出他是右派这个结论的?他要是右派,他算是哪家的右派?

杨支书被小姨那么一问,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反应过来了,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去问谁?局里二十三个人,一下子被划进去了七……七个,三分之一的人成了右派,咱们局不就成了右派局了吗?说实话,我……我还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呢!

小姨看杨支书,对方的确是一副弄不明白的样子,知道和他说也没有用,就不想再说下去,离开会议室,匆匆忙忙去找叶灵风。

小姨找了好几个地方才把叶灵风找到。

叶灵风把自己关在编剧室的办公室里,正在埋头写他的剧本。小姨推门进去的时候,屋子里一片烟雾,叶灵风头发蓬乱,眸子明亮,两颊绯红,正奋笔疾书着,小姨推门进来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埋了头继续写他的。

小姨进了编剧室办公室,反手把门关上,着急地问,灵风,他们告诉你没有,你已经被划为右派了?!

叶灵风唔了一声,没抬头,又写了一段,才接了一句,无聊。

小姨越发急了,说,灵风,你能不能放下笔,咱们谈一谈?

叶灵风放了笔,回过头来,把手臂架在椅背上,一脸不在乎地说,有什么好谈的?上午那个会我参加了,我一点儿也不夸张,那真是一个无聊之极的会,要不是他们不让提前走,要不是老杨盯着我,我又坐在那儿想着我的戏,我早就走掉了。右派分子?那是他们的说法,他们的说法是他们以他们的道理做出的,他们的道理不是我的,我有我自己的道理,君子不同道,不与为伍。

小姨看叶灵风那副迂腐的样子,更加着急了,说,灵风,你可别把这种事当儿戏,这是政治问题,是原则问题,右派一旦定了性,那可就是敌我矛盾了!

叶灵风淡淡地笑了笑,说,敌我矛盾?谁是敌?谁是我?举个例子说,现在我是右派,你不是,你我是敌我矛盾吗?如果夫妻之间也存在敌我矛盾,那我们还在不在一个锅里吃饭?我们还在不在一张床上睡觉?我们还能不能做夫妻?夫妻都成了敌人,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是自己人?这个世界上找不到自己人,我们还能相信什么?这难道不是无聊吗?

叶灵风说到这里,有些被自己的说法煽动了,他索性把手臂下的稿子纸往旁边一推,转过身子来,倒骑在椅子上,说,明代王世贞写过一出传奇本,叫《鸣凤记》,我记得我给你讲过,说的是嘉靖年间,奸臣严嵩当道,政治黑暗,世风腐败,杨继盛等八个谏官为国除奸,上奏皇上,反被陷害,下狱的下狱,斩首的斩首,一个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结果呢?奸臣父子终究遭到揭发,落得个事败而不得善终,这和我们现在的现实何其相似,你简直都得怀疑历史有没有过递进?历史如有递进,是不是又有了轮回?我告诉你,这出戏我非常喜欢,是认真研究过的,我读的还是明刊本,其中的《六十种曲》本,我差不多能背下来,它是历史剧中直接批判当世政治的范本,在明代就流行一时,可以说是街传巷议,脍炙人口,昆剧的《河套》《夏驿》《写本》《斩杨》等出戏,都是出自这个本子的……

小姨哭笑不得,打断叶灵风说,灵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给我讲什么本子。

叶灵风仍是那副不往心里去的样子,眸子明亮地说,那你要我怎么办?

小姨说,你得去找上面,把事情说清楚。

叶灵风说,什么事情说清楚?我能说清楚什么事?我只不过是按照你们共产党的要求,在会上提了几条意见,我是在公开场合提的,我的意见条条都是事实,我能收回意见,说那都不是事实吗?说我是胡说八道吗?对不起,我叶灵风就是做不了杨继盛,这种违背良心出尔反尔的事情我也不会做,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叶灵风转过身去,从桌子上拿起笔来,对小姨说,行了。没有多大了不起的事,不就是个右派吗?他还能把我弄到监狱里去不成?他要弄不进我去监狱,我该吃照吃,该喝照喝,该睡照睡,我还写我的本子,我要那名分有什么用?

叶灵风说完,不再理会小姨,又低了头,继续写他的本子。小姨站在那里,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实际上,小姨那么说,她要叶灵风去找上面把问题说清楚,小姨自己也不知道叶灵风能说清什么事,他有什么事可以说清楚的。小姨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件事,站在那里发着呆。

接下来的事情却并不像叶灵风想象的那么简单,区里的大会开过以后,单位里的右派分子开始遭到批判,叶灵风当然也在被批判者之列,不能幸免。

被划为右派分子的人,最初只是被隔离检查,交代问题,并接受群众的帮助教育。叶灵风一开始就犯犟,不肯和工作组的人配合,不像别的右派分子,叫交代问题,听话一点儿的,就认认真真交代了,或者转弯抹角地交代了。人不可能没有问题,大问题没有,小问题难道还能没有?把小问题说成大问题还能不会说?倾巢之下,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已经没有道理可讲,也不能说大家都昧了良心。可叶灵风却不肯交代自己的问题,工作组谈话也好,群众开大会批判也好,他只是坐在那里或站在那里,眼睛盯着人,横抱着胳膊冷笑。后来他就开始和人争吵,脸红脖子粗地吵,别人和他谈话,他的道理一套一套的,别人揭发批判他,他的嗓门比别人的还要大,一副死不认错的犟牛样。他这种顽固不化的抵触情绪,自然招来更加激烈的愤慨,对他的揭发批判,也就越来越加重了。

叶灵风被划成右派后,组织上找小姨谈过话。组织上谈话的目的,一是要小姨揭发叶灵风的反党罪行,二是要小姨和叶灵风划清界限。

小姨怎么也想不通,她坚决不相信叶灵风会反党反人民,她承认叶灵风个性上有问题,他恃才自傲,卓尔不群,有时候说话没遮没拦,表现激进,有时候又显得灰心落魄,情绪低落,但这和一个人的品质没有关系。小姨没有什么罪行可以向组织上揭发的,她也不会和丈夫划清界限,她倒是一次次地找组织上谈丈夫的问题,但她谈的全是丈夫的好处,是丈夫没有问题的话。

组织上很生气,认为小姨觉悟太低,在关键时刻没有大是大非,丧失了立场。组织上考虑到她不是知识分子,不是反右斗争的主要对象,又是一个在抗日战争中参加革命的老同志,组织上对她网开一面,没有追究她的包庇罪。

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叶灵风的情绪开始低落下去。他仍然对反右斗争这件事抱以抵制态度,但那态度已不是最初的清高和激烈抗争了。运动进入中期后,区里的一部分定性右派相继被遣送到边远农村和工矿进行劳动改造,叶灵风却被留了下来,继续交代问题,接受群众的揭发批判。叶灵风被勒令每天到单位写检查,由工作组和单位群众监督,清理他的右派问题。他终于认识到那是一场无法逃避的灾难了。他开始妥协,拿起他的那支金笔,在本应写出一部部令人赞叹的剧本的稿子纸上,屈辱地写下一份份交代材料。他写得很痛苦,头发开始一片一片地脱落,人变得脆弱而敏感,清癯的脸越发显得瘦削,昔日明亮的眸子熄灭了光芒,有了混沌的阴翳,并且开始干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