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想起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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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十九(2)

婚后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叶灵风害怕去碰小姨的身体,他一碰到小姨的身体就会全身发抖,无法抑制下来。新婚之夜,叶灵风几乎一夜未眠,他和衣坐在床头,眼睛一眨不眨,痴迷地看着小姨,看着他心爱的女人,一直把小姨看得羞睡过去。如是三天,他都是那么坐在那里看着她的,直到雄鸡长鸣,日头高照。到第四天的夜里,小姨主动去为叶灵风脱衣服。小姨温柔地对叶灵风说,你不能这么永远地坐在那里看着我呀?你能把我看进你的眼睛里去不成?你就是把我看进眼睛里去了,又能有什么用处呢?未必你娶了我,你是要我来做你眼睛里的女人吗?

小姨给叶灵风脱衣服的时候,叶灵风开始发起抖来。小姨脱去他的外套时,他像秋风中的石斛,茎叶瑟瑟;小姨脱去他的内衣时,他则如同深冬时雪下的夜寒苏,整个身子都摇晃起来。而小姨则是丰腴鲜亮的凤眼莲,花色美丽,茎叶勃勃。她袒露着的时候,整个屋子里都成了白昼,无遮无拦。叶灵风有一阵冷得受不了,冷得浑身发颤,冷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后来他睁开了眼,猛地搂住了小姨,说,我我我就是要看你进眼里去!我就是要看你进眼里去!

小姨不明白叶灵风这样是不是一种诗人的崇高情怀,她只是对她的爱人充满了怜惜和心疼。在许许多多的那些夜晚,小姨总是突然间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伸出手去,把在数九寒天里跪在床前的叶灵风拉过来,拉到她的身边。她把他的头埋在她的怀里,把她的暖意传给他,把她没有丝毫保留的挚爱传给他。小姨喃喃用她的脸摩擦着他的脸,说,你真傻,你真傻。她说一遍,心里对叶灵风的爱就增添一分,说一遍,心里对叶灵风的爱就增添一分。她这么一遍遍地说着,月亮就很快地沉下去了,好像月亮也受了小姨的感染,承载了太多的爱,再也承载不住了,要坚决地沉下去似的。

小姨决定了要给叶灵风生一个孩子。但小姨的决定不能光靠她一个人来实施,她一个人无法生出孩子来,这种事情得靠叶灵风,或者说,主要还得靠叶灵风。小姨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她就像一株蓝色苍天下亭亭玉立的小草,把自己袒露给风,袒露得无遮无掩,等待着叶灵风来耕耘。

叶灵风很兴奋,心情舒畅地走向田野,在扶犁耕作的时候他更加厉害地发着抖。有一阵小姨担心他是否害上了疟疾,她拿手去摸他的额头,看他是不是有热度,她要去给他倒水喝,拿毛巾来给他揩汗。叶灵风不让小姨离开,他大声地指责她,说她故意讽刺他,故意让他难堪。他有时候很恐惧,更多的时候他是烦躁,怒气冲冲,把身边能够抓住的东西丢得到处都是。他每时每刻都在盼望着犁铧切入沃泥的快乐,同时幻想着辛勤种植带来的美妙收获。但是一旦种植时刻到来的时候,他就害怕了,退缩了,躲到一边去哭泣。

叶灵风的表现让小姨不知所措。小姨不知道他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她出了什么问题。小姨不知道他为什么害怕,到后来小姨自己也弄得有点害怕了。小姨的害怕是,她相信他们是没有隔膜的,是不该有隔膜的,她相信他是爱她的,他的害怕,是他在怯退着的一种表现。小姨不喜欢他怯退,不喜欢他在成为她的男人时,整夜整夜跪在她的床头,捉住她的手,在寒风中瑟瑟地发着抖。小姨要改变这种情况,就激叶灵风,说,你是不是嫌我丑,嫌我的身子不好看,你才远远地离开我的?叶灵风的声音在黑夜里颤抖着,像一片正在飘落着的树叶,叶灵风说,不,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你的身子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艺术品,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小姨就斜了一双雾笼满月的醉眼,瞅着他抿嘴笑,那一笑,叶灵风的身子骨就酥了,再活过来,就丢开一时的幻想和赞美,赴汤蹈火地扑向小姨。

叶灵风活过来了。

但活过来的叶灵风并没有作为。他没有让小姨怀上孩子。

他们试了很多次,小姨一直没有怀上。

叶灵风急匆匆的,不断地问小姨,问她有没有反应。有两次小姨被叶灵风问糊涂了,感觉是有了反应,叶灵风就十分高兴,像个得了手的孩子似的。但过了一段时间,小姨又觉得自己开始的感觉是错误的,她没有怀上孩子,或者她开始是有那种反应,后来那种反应消失了,她原来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叶灵风又十分沮丧。这种情况一直延续了一年,奇迹仍然没有出现。

叶灵风觉得不可思议。他想不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为什么在他勇敢起来之后,在他停止了颤抖之后,小姨还会没有反应。有一次,叶灵风实在忍不住,对小姨说,这怎么可能呢?究竟出了什么事?

叶灵风站在那里,看了看小姨的肚子,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转过身去好像要找什么,突然站在那里,记忆失却了似的,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着小姨,问,你不会有问题吧?

小姨吃吃地掩了嘴笑,说,我能有什么问题呢?我生过三个孩子,我还能生三百个孩子。

叶灵风一点儿也不想配合小姨,一点儿也不笑,他紧皱了眉头,说,那怎么你现在不能生了?

小姨看出叶灵风很严肃,就把掩在嘴上的手拿开,不笑了,捋了一下散落下来的头发,说,这还不简单,我没有怀上,我怀上了才能生呢。

叶灵风双手插在裤兜里,追究道,为什么没怀上呢?我很努力呀?我那么努力,要说怀一百次也怀上了,是不是你已经生尽了,好比瓜蔓儿,结上几个瓜,结尽了,不能再结了?

小姨又忍不住笑,说,瞧你说的,人怎么能和瓜蔓儿比,瓜蔓儿只活一季,人活一生呢。再说,我们草原上的女人和别处的女人不同,我们草原上的女人能生,像我娘,她生了我们兄弟姐妹十三个呢。

叶灵风听了,就有点灰心丧气,住了嘴,不再往下追究小姨的问题。那以后有好长时间,叶灵风闷闷不乐,也不念诗了,也不碰小姨了,就像秋天里被风吹落掉的一片落叶,无精打采地躺在地上,全然失去了在枝头摇曳时的风采。

小姨也觉得这事不对,她和叶灵风肯定有什么问题,要不然不会这么努力还怀不上孩子的。有一次房东大娘问他们怎么不要孩子,她就红着脸把这事告诉房东大娘了。小姨吞吞吐吐地说,我是不是……真的不能怀孩子了?

房东大娘一挥手,干脆利落地说,傻闺女,你说谁呢?你说别人我信,你说你,打死我也不信,你瞧瞧你这身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宝贝,那是捏一把能淌出油来的土地呢,点上一颗种子就能长出壮苗儿来的土地呢,要愁只愁收割不赢,累死当家的,哪里就能怀不上?

一番话把小姨说成了一张大红脸。

小姨私下里的时候,就把房东大娘的话说出来,当做笑话讲给叶灵风听。小姨一边讲一边红了脸笑,她那时正在为叶灵风缝补衣裳,她一边缝一边笑,说,大娘说,我是捏一把就淌油的土地呢,点上种能长壮苗的土地呢,大娘的话真逗。

小姨笑,叶灵风没有笑,他冷了一张脸,撕了一页纸卷烟,卷好烟,划一根火柴点着了,吸一口,冷冷地说,可惜土地再肥,和我一点儿也不相干,我只能看着别人在上面播种收获。

小姨被针扎了一下。一滴圆滚滚的血珠子从她的指肚尖上冒了出来。她哆嗦着把指头放进嘴里吮着,抬起头来看了叶灵风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缝衣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安慰叶灵风说,灵风,别急,咱们慢慢来。咱们还年轻,咱们会有孩子的。

叶灵风闷着头,发狠似的用力吸烟,说,我实在弄不懂,你能让别人的种子长出苗来,你能让别人的苗长了一棵又一棵,我的种子你怎么就让它们没消息?

小姨的脸色有些白了。她放下手中的衣裳,眼睛盯着针鼻后面的那根细细的线,停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也很着急。

叶灵风冷冷地说,你急有什么用?你要真急,你就让我看到希望,你就怀上我的孩子。

小姨颤抖着声音说,灵风,这不是我故意的。我努力了。我什么都做了,这你知道。

叶灵风有些烦躁了,说,你说我知道,你说你什么都做了,可你就是怀不上我的孩子,这是事实嘛,我又没瞎编,你说这事让我怎么想?

小姨说,你不能把事情推到我一个人头上。

叶灵风说,那我推到谁头上?

小姨一下子愤怒了。她拽断线头,丢下手中的衣裳,站起来大声说,灵风,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故意不怀你的孩子?

叶灵风看了小姨一眼,把烟头丢开,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并没有强迫你承认,你何必那么急。另外,你不要大声嚷嚷,有理不在言高,大声嚷嚷有什么用,我不想和谁吵嘴,我从来不和人吵嘴。

叶灵风说完,起身披了一件衣服,拿着笔记本出了门,把小姨一个人扔在那儿直掉泪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