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想起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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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二十(3)

灯在那一刻突然亮了,屋子里白昼一片。他在光明来临的那一刻有点分神,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刺疼了他裸着的皮肤。他的心里有一种类似于羞愧的东西被触动了。他有些惊慌,动作一刹那间变得有些迟缓。

可她不允许他那样,现在该她来不允许了。他既然已经开始了他的证明,就必须把这样的证明坚持下去。他没有理由在半途将它收回去,没有理由做一个逃兵。她将两只圆润的手臂伸出去,圈住了他,将他再一次拽入她的怀里,拽入到愤怒之中去,让她的浪花淹没掉他,让他在她的淹没中体验火的力量。他很快就忘记了那盏灯,忘记了周边的一切,重新焕发起来,将自己燃烧足了。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了,连她也不能了。他大汗淋漓,狮子一般喘着粗气,贲张着疾进。他进入了她。他感觉到她在他的身下停止了扭动,好像她是被一发子弹命中了要害,一切抵抗都消失了,她的生命结束了似的。她用力地咬住了他的肩肌,然后她云蒸霞蔚,松开他,呻吟了一下。他知道他命中了她,百分之百地命中了她,深深地命中了她,这是他从来没有做到过的。他被她传给他的信息感动了,他被他自己的建树感动了,他的快乐达到了顶点,他的自信也达到了顶点,这一回,他再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他仰起头来,像一头真正的蓝须鲸一样,大声喊叫着……

他没有看见、也不会去看见,她在他的身下泪流满面。

叶灵风的问题很快升了级,最终被公安部门逮捕了。

在小姨的鼓动下,情绪低落的叶灵风再度激昂起来,恢复了他的清高和不合作。他把被小姨撕掉的那份交代材料从地上收罗起来,认认真真重新撕了一次,然后丢进纸篓里。他找出另外一支笔,趴在桌子上,用它写了厚厚的一份新的认识材料。这一次,他头脑清晰、文思如涌,没有用很长的时间,差不多在工作组还来不及催促他的时候,他就一气呵成把它写完了。

叶灵风的交代材料让工作组大为光火。他们根本不在乎那是不是一份文采十足的美文。他们只为叶灵风那份材料里替自己辩解的强硬而恼羞成怒。毫无疑问,这是一份赤裸裸的反攻倒算的材料,对这种向革命运动反攻倒算、与人民为敌的行为,不给予狠狠打击,人民不会答应,党也不会答应。

叶灵风在收监前的一段时间里就有所预感。他的情绪再度变坏,坏得无法收拾,那差不多是一种绝望。有几次,他感觉到上面要对他下手了,流露出要保持尊严、以死相拼的心事,都被小姨劝阻住了。小姨安慰他,要他把眼光放远一点儿。小姨说,风雹雨雪的事哪能没有?遇到了旱季,草原上连一根草都见不到呢,羊儿就靠啃泥土下的草籽活,就靠舔戈壁滩上的石头面儿活,不也活下来了吗?要相信天晴的日子总会来的,返青的日子总会来的。我们草原上有一句话,叫倒下了你就是具骨头架子,活下来你就生儿育女,你就把生命延续给后人。小姨说,灵风,你不能倒下,你得活下来。

收监那天,一辆苏式吉普车停在小姨家门前,四个扎着宽皮带的公安由一个工作组的人带领着,从车里钻出来,大步走进小姨的家。

叶灵风脸色苍白,紧阖着嘴,一句话也不说,用他后来写材料的那支笔,在逮捕证上签了字。他没有惊慌,也没有反抗,但是公安过来给他戴上铐子的时候,他就哭了起来。

给叶灵风戴铐子的那个公安是个新手,大概是刚调到公安战线的转业兵,没经验,铐子一拿出来,先夹了他自己的手,夹得他呀哟叫了一声,把指头含住。然后他拿了那副铐子,老也套不住该套的地方。叶灵风一哭他就慌了,更加套不准,铐子戴了半天也没戴上。他很烦,抬腿踢了叶灵风一脚,骂道,你哭个屁呀,还没空出手来揍你呢,谁叫你反党反革命了?活该吧你!小姨开始很冷静,公安进门时,她问他们有何贵干。公安亮出逮捕证后,她要他们等一等,她进屋去给叶灵风收拾换洗衣服,又问工作组那个带队的:他关在什么地方,我什么时候能看他一次?那个新手抬腿踢叶灵风的时候,她不依了,冲过来朝那个公安喊道,你踢他干什么?杀人偿命,犯罪坐牢,他凭什么该你来踢?然后她转过头来冲着叶灵风喊,灵风,你是个大男人,砍头不过碗大个疤,你哭什么?!

叶灵风就抽泣着,双手举起来,擤一把鼻涕,收住了眼泪。

公安两个在前,两个在后,中间夹着上了铐子的叶灵风,板着脸推开门走出去。

小姨也跟了出去。

工作组的人拦住门说,你不能跟着去。

小姨一脸平静地说,我没有跟着去,我是送送他。

工作组的人看了看四周围观的人,说,梅琴同志……

小姨打断他说,我丈夫出门,我送我丈夫,这个权利你们还没有剥夺吧?

工作组的人看了小姨一眼,松开手。

第二天一上班,杨支书就把小姨叫到他的办公室。杨支书把门一关,劈头盖脸就说,说实话,是不是你要叶灵风不……不与组织上合作的?

小姨说,我没有要他不与组织上合作,我只是要他有什么就交代什么,没有什么就不要往自己身上揽。

杨支书恨铁不成钢地说,那不是不合作,又……又是什么?

小姨说,杨支书,你这样说我倒奇怪了,组织上把叶灵风划为右派,这事本来我就想不通,这个右派是凭什么划的?右派划了,要他交代问题,他交代了,组织上认为他交代得不够,不是事实,他的交代材料我看过,他在材料里写的句句是事实,组织上说他的材料不是事实,组织上又是凭什么作出这个判断的?现在组织上又说他不合作,他究竟要怎么做才算是合作?

杨支书跺脚,说,梅琴,说实话,你……你也是老革命了,你怎么就转……转不过弯来?

小姨说,要怎么转?

杨支书说,咱们局里七个右派,赵玉民和胡世觉是铁定的,谁……谁也帮不了他们俩,其余几个,都是可以转化矛盾的,都是可以帮教过来的,说实话,叶灵风不是犟,哪里能走上这……这条道路?

小姨不服气,说,怎么转化矛盾?胡说八道就是转化矛盾?往自己身上揽脏就是转化矛盾?

杨支书把头都快摇掉了,说,梅琴,说实话,斗争是长期的,有时候需要妥协,有时候需要退一步,只有退一步,你才有可能继续前进,你怎么能连这个道……道理都不明白?

小姨心里一咯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是说,是我害了叶灵风?

杨支书十分不满地看了小姨一眼,说,你以为你是帮了他……他呀?

小姨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支书看小姨那种样子,又反过来劝她,说,算了,这事已经这样了,后……后悔也来不及了。要说呢,也不是你的问题,除了赵玉民和胡世觉,别的右派都老老实实地与组织上配合,该交代的交代,该承认的承认,大家都这样做,就把叶灵风给显……显出来了。你现在也不要急,急也没有用,但是我要提醒你,你在叶灵风的问题上,再不要和组织上闹分裂了,要和组织上保持一致,至少态度上要和组织上保持一致。说实话,叶灵风不是还没有最后判吗?只有这样,对你和对叶灵风问题的处理才有好处。你懂……懂吗?

叶灵风坐牢后,小姨急切地想去探望他。她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不知道他在监狱里会受什么样的罪,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度消沉下去,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他的事最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她认定她现在应该和他在一起,就算他现在人在监狱里,而她不在,她也应该让他知道她不会放弃他。但是小姨不知道叶灵风被关在什么地方,他被判了还是没判,要是判了又判了多少年?这是她急切地想要知道的。

小姨去找组织上。组织上当然知道,但是组织上不能告诉她。组织上觉得小姨越走越远了,走得已经不像是老革命了,不像是人民内部矛盾了。组织上很严肃地和小姨谈话,教育小姨,要把小姨拉回到人民这边来。谈话的时候小姨很认真地听。还拿出一个本子来记,谈完了,记完了,小姨把本子合上,说,现在请你们告诉我,他关在什么地方,他判了还是没判?

终于有一天,组织上决定让小姨去关着叶灵风的那个监狱了。

有一天,县文化局里来了两个公安,和杨支书一起找小姨谈话。他们把门关上,叫小姨站起来,然后拿出一张纸来念。

小姨站在那里,开始没明白,后来明白了,他们念的是对她收监的决定。那个决定里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根据反革命分子叶灵风的揭发交代,梅琴策划、煽动和指使他从事了大量的反革命阴谋活动,梅琴是长期隐藏在我党内部的彻头彻尾的反革命分子。

小姨冷笑了一声,说,你们真是天真,以为我会相信?他这一辈子什么都可能说,就是不会说这种话。你们尽管撒谎吧,你们想怎么撒就怎么撒吧。

两个公安也冷笑,说,有你这种态度放在这儿,至少叶灵风的话是用不着再核实了,你的确是个不会轻易认罪的人,死到临头了还顽固不化。

小姨觉得公安的话太可笑了,她把下颏扬了扬,一点儿也不妥协地说,你们说我顽固不化就顽固不化,反正我不会相信你们的话的,我自己的丈夫,我自己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用不着你们在这儿使离间计。

公安不耐烦地说,我们也不想和你多说,我们来也不是和你说什么的,你在这里摁手印,你把手印摁了,到里面,自然会让你看叶犯的交代材料,自然会有人和你慢慢说的,那个时候我们再来看看,究竟是谁在撒谎。

小姨一脸平静,挺直了腰,捋了捋头发,看也不看公安递过来的逮捕书全文,在上面摁了手印。

两个公安过来给小姨戴手铐。小姨没有哭。倒是杨支书站在那里,阴着脸不说话,公安叫他去把门打开,他白了公安一眼,没有动。公安知道这个支部书记不是一般的支部书记,他是红军时期的老革命,红军时期的老革命不但有资格,大都有点犟,他们见得太多了,不大容易指使,就不和他计较,自己过去把门打开了。

十天以后,小姨在牢里看到了公安所说的那份揭发材料。审问者觉得她太难缠了,她不光不承认她的反党罪行,还不依不饶地质问为什么要把她抓进来,好像抓她进来是个大错误似的。审问者在审讯遇到了顽强抵抗的情况下,将一份揭发材料气壮山河地抛在了她的面前。

小姨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字体。那是她熟悉的字体,那种字体写出过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剧本,每一个剧本她都不止一次地读过,不止一次为它们的才华横溢流下过热泪。小姨拿起那份材料,一页一页读完了它们。她的目光长久地盯着揭发材料后面那三个字的署名。然后,她把材料放回到桌子上,移开目光,看着窗外一株遮天蔽日的油桐树,那以后她紧紧地闭住了嘴,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三天之后,小姨提出了堕胎的申请。

狱方研究了小姨的堕胎申请。他们只管收监,不管对人犯的案情处理,认为这正好是一个丢掉包袱的机会,否则日后若人犯判得重了,在狱中滞留的时间长了,反而是个麻烦。狱方由此批准了小姨的申请。

虽然小姨怀孕已经五个月了,但对见惯了血腥场面的狱方来说,这仍然是一个小手术,远不如刑场上的枪弹处理复杂。一名长着酒糟鼻子的年轻狱医奉命完成这个手术。按照医科学校传授的知识,他使用米腓司酮来进行这个手术。

年轻的狱医将几粒药片包在一张牛粪纸里,由管教干部陪同,送到女监,令小姨服下,告诉她发作之后向管教干部报告,然后到狱医室引产并做清宫术。

年轻的狱医送过药片后回到了狱医室里,一刻钟后,他接到女朋友打来的电话,女朋友约他晚上去看电影《钢铁战士》。年轻的狱医放下电话后回想了一下,他记得他在哪一本画报上看见过对这部电影的宣传,画报上的演员照片拍得很漂亮,他很喜欢他们。他这么想着,从药柜里拿出药瓶,倒出药片,去了女监,令小姨再次服下加倍剂量的米腓司酮。

小姨很快发作了,她被送到狱医室。年轻的狱医一边准备器械一边不住地抬起手腕来看表,心里估计着能用多少时间处理完手中的这个手术,然后换了衣服陪女朋友看那场精彩的电影。

年轻的狱医戴的是一块英格纳,那是一块好表,走时准确。但是年轻的狱医没有想到情况比他想象的要糟糕——小姨腹中的胎儿并没有按照教科书中写的那样顺利地出来,而是死在孕妇腹中了。年轻的狱医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想把那个该死的胎儿弄出来。他所有的办法都用过了,他甚至动用了剪子,可胎儿根本不听他的摆布,紧紧地依附在母亲的宫体里,就是不下来。年轻的狱医开始出汗了,他有些烦躁,他呵斥躺在那里的产妇。他说,你别光躺在那儿呀,你也使点力气呀!产妇躺在那里一声不吭,也没动。年轻的狱医开始没有留意,以为她是害羞,她害羞才不叫。等到产妇晕厥过去之后他才发现,产妇不叫是因为她不愿意叫,她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烂了,直到她晕死过去后仍然紧紧地咬着嘴唇。年轻的狱医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情况非常紧急,产妇人已经休克过去了,血压急剧下降,心跳减缓,并且伴随着大出血症状。

浑身鲜血的年轻狱医手足无措,他丢下器械,冲出狱医室,惊慌地叫来了监狱领导和老狱医。

监狱领导和老狱医匆忙赶来了,他们经过一分钟的判断,认定他们对这种情况是无能为力的,他们又经过三十秒钟的商量,做出了摘宫的处理决定。

一个小时后,小姨被送至县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