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想起草原
11183400000035

第35章 二十一(3)

小姨没有听到我们在后面说的那些话。小姨一直走在前面。她急匆匆地走着,目不斜视,既没有去看她熟悉的北方的那些笔挺的钻天杨,也没有去看那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稻田和高声鸣叫着从稻浪尖上掠过的红喙鹛鸟。我和焦建国在她的身后紧跟着,我不知道她是已经忘记了在她生命中留下过深刻痕迹的北方,还是想尽快带着我们两个孩子离开这里,我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着,一会儿就出汗了。

小姨是回到家之后才听到了焦建国那些骂人的话的。

回到家里后,小姨放下东西,打开窗户敞气,又给家里的一盆正开着花的嘉兰浇了水,然后升了炉子,坐上壶,烧了水,让我们俩先洗澡,换上干净衣服,脏衣服丢在脚盆里等她来洗。

小姨对焦建国说,建国,这就是咱们的家,你现在回家了,回到妈妈身边来了,你高兴不高兴?

焦建国小眼明亮,四面打量着,拼命点头,说,高兴!

小姨有些红了眼圈,过去把焦建国搂进怀里,让他的脸贴着她的脸。

焦建国像一只乖乖的小白兔,让小姨搂着,他的两只长胳膊先是拘谨地悬在那里,后来小姨拿脸去摩蹭他的脸,他就有些别扭地把小姨搂住了。

小姨搂了焦建国一会儿,松开他,说,你们先去洗澡吧,我去给你们熬白糖粥喝,等喝了粥,我们慢慢说话。

小姨又转过头来对我说,四儿,你把你的换洗衣服找一套出来给你建国哥,等明天我们上街去扯了布来再给他做几套。洗过澡,你就带你建国哥到外面玩一玩,熟悉一下地方,别走远了,我会叫你们吃饭的。

洗澡的时候,焦建国要先洗。我说澡盆很大,足够我们俩一块儿洗了。焦建国不干,说必须按照秩序来。我问什么是秩序,他也不回答,把我推开,自己先跳进了澡盆。

焦建国洗澡的时候不断地指使我,一会儿要我提水,一会儿要我给他搓背,一会儿要我去给他找木拖鞋。他洗得很痛快,一边洗一边大声地唱歌。他唱的是一支我没听过的歌,是有关公社和丰收的。我觉得这不公平,我不是觉得公社和丰收不公平,我是觉得他洗澡要先洗,而且老是指使我这件事。我对焦建国说,凭什么你要先洗,你还要我给你搓背,你还像猫叫似的唱歌。焦建国说,这是我的家,我是这个家里的主人,干什么都得我第一。你到我们家来,你就得侍候我,你要不想侍候,你可以走。我愿意唱歌我就唱歌,我还可以哭,我还可以学猫叫,你要不爱听,你就把耳朵堵上。我想了想,我觉得他说得对,他在这个问题上的确占着理,我就不做声了。

洗完澡,焦建国换了我的衣服,也不问谁,熟车熟路,去五屉柜上找出小姨的雪花膏,在脸上抹了一块,然后拿小姨的梳子梳他乱糟糟的头发。

焦建国很内行地对我说,现在我的情况不同了,我离开农村了,再不是野孩子了,我得注意打扮自己。

他梳好头,在镜子里照了照,问我他的边分头梳得怎么样。

我说,还行。

他不满意我的回答,嫌我应付他,说,我警告你,你这种态度有问题。

我不服气,我说,我的态度没有问题,你的头才有问题。

他说,我的头有什么问题?

我说,你后脑勺大,头发太硬,又乱,你梳边分头不合适,你只合适学花和尚。

焦建国说,什么花和尚?谁是花和尚?

我说,花和尚就是鲁达鲁提辖鲁智深,梁山泊好汉排次座上有名的英雄,三拳打死镇关西——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焦建国说,那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说,不是你和他有关系,你问我头的事,我说你适合花和尚的头,也就是光头,因为鲁智深剃的就是光头。

焦建国怀疑地看了看我,又到镜子面前去认真地看了看,先有些垂头丧气,但是他很快就摆脱了他垂头丧气的情绪。他问我,你说那鲁什么的,他是个英雄吧?他打死过人吧?那就行了。然后他就放开有关头的问题,开始在屋子里窜来窜去,到处翻,到处看。他对跟进屋里的我说,不行,我先得熟悉一下地情,我先得侦察侦察。

吃饭的时候,焦建国抢先坐上了桌,一气喝了六七碗白糖粥,喝得肚子圆鼓鼓的。

小姨给焦建国拈菜,说,别急,别急,粥有的是。

焦建国被粥烫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吐着舌头,用力吸气,说,我不是急,我是太饿了。说着他又添了一碗,饭勺没放下,打了个饱嗝,差点没把嗓子眼里的粥呕出来。

小姨看他那副样子,眼圈红了,放下碗,去拿了毛巾过来,给他擦嘴。

焦建国喝完那碗粥,又把盘子里剩下的酱豆全扒拉到嘴里吃了,这才把碗放下,满意地出了一口长气,说,操他妈,这一回吃饱了,不像那个反动的爹,粥都不让喝饱,真他妈不是玩意儿。

小姨放下毛巾,伸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刮子。

焦建国有些吃惊,捂着脸看小姨说,打我干吗?

小姨有些发愣。她的手在发抖,脸色苍白。但她很快恢复过来,说,第一,不准骂人。第二,不准说你爹的坏话,别做白眼狼。

焦建国犟嘴道,我说他是反动的爹,我说的全是事实,他就是没让我喝饱过粥,他老说备战备荒为人民,他把我备得都成了麻秆儿,我要是白眼狼,早一口咬死他了。

小姨平静下来,说,他小时候也没有喝饱过粥,他还给地主放过牛,这一点儿你没他苦吃得多。他不到你这个年龄就出来参加革命了,枪林弹雨,九死一生,这一点儿他比你功劳大。他有什么就说什么,至少是个敢作敢为的人,从来不在背后骂人,你先把他的优点学到,然后再开口说话。

我也很吃惊。我从来没有见过小姨动手打人,那是第一次。我很同情焦建国,他的话一点儿没错,他饿得都成了麻秆儿了,人比我大几岁,个头比我高一大截,身子骨轻飘飘的,洗澡的时候,他要我给他搓背,我都能看见他深突出来的肋骨,他确实是吃了很多的苦,他还那么快乐地大声唱着歌,说实话,我当时都有点鼻子酸酸的了。

那天晚上,我陪焦建国到外面去溜达。他弓着背,好像很累的样子,把手抄在裤兜里,一边走,一边踢路上的石子儿,下死力地踢,脸上是一副恨恨的神情。

我说,表哥你就别伤心了,小姨她打你是为了你好,她是疼你的。

焦建国哼了一声,说,她疼个屁,她根本就不疼,她要疼就不会扇我耳光了。

我说,她那不是真扇。

焦建国说,她不是真扇是什么?她又不是扇你,你怎么知道?操他妈,我当时连心都碎了!

我也觉得小姨不对,她不该扇焦建国的耳光,毕竟焦建国刚被接回来。但我不想让焦建国恨小姨,我说,我在家里也常挨打,我爸打人可不是像小姨这么打,他是往死里打。

焦建国站住了,回过头来看着我,说,你他妈少给我来这一套,你当我后脑勺大,我不能梳边分头,我就真是农村来的呀?你当我真不懂呀?你们家里孩子多,你挨揍是正常的,我们家就我一个,我这种情况,根本就不该挨揍,可我爹他饿我,我妈她也打我,我落到这个地步,和旧社会有什么区别?我都怀疑我是不是他们亲生的,要不我干脆是他们的阶级敌人,他们把我弄在身边,表面上好像他们是在争抢我,他们谁都很需要我,其实就是想有个斗争对象。

我说,你胡说,小姨她没有敌人,她也不和谁斗争,她从来没有打过人。

焦建国火了,盯着我说,放你娘的灯笼屁,她一耳光打在我脸上,她那不是打呀?你怎么是这种人呢?你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

焦建国这么说了,好像占着理似的,非要我把小姨给的零花钱拿出来买冰棍吃。我照办了,跑去买了两只香蕉冰棍。

焦建国有滋有味地咬着冰棍。冰棍很甜,他咬一口,吹一声口哨,咬一口,吹一声口哨,咬着咬着他就哭了。

我看他站在那里,瘦瘦的个子,显得十分孤单,看着天边,鼻涕眼泪一块流,而且不像我那样唔唔地哭,他是抽搭着,没有声音,声音被他用力憋在嗓子眼里了。

我被他弄得很难过,就安慰他。我说,我还有四分钱,还能买一只豆沙冰棍,要不我再去给你买一只?

焦建国摇摇头,欷歔着,用吃完了的冰棍棒把鼻涕眼泪揩掉,丢掉冰棍棒,伸出手来,很知心地把我搂过去,让我和他站在一起。他比我高了一头,手臂长长的,像只章鱼。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四,我真是羡慕你,虽然你们家吵吵闹闹的,虽然你常挨你爸的揍,但你们好歹一家人在一起,从来没有分裂过,不像我们家。我们家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真是操他妈的想不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