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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二十五(1)

小姨和鲁辉煌结婚的时候鲁辉煌流泪了。他就像一个大孩子,对命运的恩宠措手不及,同时还有一些委屈,有一些伤感,以致无法承受突如其来降临的巨大快乐,只能以泪洗面来倾诉自己的喜悦。

小姨反倒很平静,既没有太多的兴奋,也没有太多的麻木。她很平静地和鲁辉煌商量有关结婚的一应事宜,比如他们结婚后,是鲁辉煌搬到她家里来住,还是她搬去鲁辉煌的单身宿舍住;要不要先见一见鲁辉煌的父母,听取他们的意见;要不要请一些要好的同事到家里来坐一坐,大家热闹一下;要不要添置一些新家具和新衣物,等等。

那几天,小姨和鲁辉煌就像一对真正的恋人一样,一下班就开始商量这些事情,心平气和。他们用一张纸把两个人商量好的事情记下来,然后按照记下来的条款一项一项去办,让人觉得,这是一件温馨绵绵的事,这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只不过他们得在温暖的灯光下,重温一遍那些温馨的细节似的。实际上,所谓商量,不过是小姨征求鲁辉煌的意见。有关结婚的事宜,鲁辉煌希望怎样办,小姨一般都会依着他,唯有一件事情小姨没有和鲁辉煌商量的意思,那就是焦建国的事。小姨在决定下来要和鲁辉煌结婚时,告诉鲁辉煌,她这一辈子再不会要孩子,而焦建国必须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直到他长大成人为止。鲁辉煌当然同意。鲁辉煌不光是同意,他一开始就表明了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他不要什么孩子,他只要小姨,他会把焦建国当成自己的孩子,用全部的真心去爱他、关心他,让他得到失去了的父爱。小姨想不到鲁辉煌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被这样的一番话感动了,同时感激得差点没流下泪来。她对鲁辉煌说,小鲁,谢谢你。鲁辉煌被小姨说得脸都红了。鲁辉煌不好意思地把他英俊的脸扭到一边去,嗫嚅着说,我没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做父亲,但是我会尽心尽力去做,我会疼爱建国的。他把脸转回来,情深意长地看着小姨,说,不过,琴,你以后能不能不叫我小鲁?你能不能不叫我的姓?你就叫我的名字,我们毕竟是相爱着的,我们不该生分,你就叫我辉煌好了。

小姨终于结婚了,并且是和鲁辉煌结婚。她终于有了家,有了正常的家庭生活,这事使母亲万分高兴。母亲和大姨在整个事态的发展中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小姨所有的情况,都通过母亲传递到大姨那里,经过大姨和母亲周密的商量,反馈回到母亲那里,再由母亲形成对小姨的影响。母亲一直为小姨的生活操心不已,她不止一次向大姨抱怨过她其实并不能影响小姨,她和小姨生活在一座城市里,但她和小姨并不生活在一个世界里,她能看见小姨的人,却抓不着小姨的魂,她不能接受大姨对她不关心小姨的批评。现在小姨终于结婚了,她把自己安顿下来了,她再不让人操心了,这让母亲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小姨结婚的时候母亲通知了家族所有的人,除了大姨匆匆忙忙地从她生活的那座城市里赶来之外,其他的人都没有来。

几个舅舅通过信件和长途电话表示了他们的关心。舅舅们说,怎么回事,她又结婚了?这回是和谁?舅舅们说,我们不能去,我们不知道她下一次又和谁结婚,我们去了怎么说?

母亲对舅舅们的说法很不满意。母亲说,你们这是什么话?她怎么就不能结婚了?她和谁结婚有什么关系吗?犯了你们什么忌?她还要什么下一次?你们来就来,不来也用不着你们说什么怪话。

舅舅们终于没有来参加小姨的婚礼。他们不但没有来,对母亲的说法他们也表示了不满意。他们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变了,即便是他们家族里的女人,也变得不可思议了。

母亲没有把舅舅们请来,她骗小姨,说舅舅们都有事,走不开,他们向她表示祝贺,还分别寄了毛毯暖水瓶蚊帐之类的贺礼来。母亲真的拿出一些毛毯暖水瓶蚊帐之类的贺礼来,欢天喜地地交给小姨。但是母亲没有告诉小姨,那些礼物并不是舅舅们寄来的,而是她自己掏钱去买的。母亲自己送给小姨的礼物则是一块上海牌手表。母亲当然没有把舅舅们的话直截了当地告诉小姨。

父亲对母亲的这种做法不以为然。父亲说,你怎么不把真话告诉她?你应该把真话告诉她,让她知道,连她自己的哥哥都烦她了,让她就不要再折腾了,这一回嫁了那个倒霉蛋,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再不要闹出什么事情来了。

母亲说,怎么是她闹事呢?她什么时候闹过事?还不都是你们男人,你们把她逼到这个分儿上去的,你怎么能怪她呢?

父亲想了想,问了母亲一个问题:你和她,你们是姊妹俩,一个娘生一个娘养的,怎么你就没遇到这样的事?怎么就没有人逼你?

母亲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来,说,我怎么知道呢?

父亲就盖棺论定地说,说来说去,说东说西,还不是她自己招惹的?!

鲁辉煌果然说话算话,结婚后,他一句有关孩子的话也没有提起过。

鲁辉煌自己就是一个孩子,一个英俊而聪明的孩子,他需要别人来照顾,比如说他需要小姨来照顾,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鲁辉煌需要的不是生活上的照顾,别看鲁辉煌是个优秀的演员,在舞台上光彩照人,走在任何地方,都是神采奕奕、衣服鲜亮、引人注目,可在生活上,鲁辉煌却非常能干。他能做一手美妙绝伦的豆瓣鱼,能把衣服熨烫得有棱有角,能让卧室里整天充满花香,能买到别人买不到的糖果和排骨,他甚至能够准确地判断出早上出门后天气会不会变,会不会下雨,这样就可以决定洗过的衣服是晾晒在屋外还是晾晒在屋内。结婚之后小姨才发现,鲁辉煌在生活上是一个很细致也很讲究的人,实际上,鲁辉煌在生活上并没有让小姨照顾他,相反,更多的时候是他在照顾她。

鲁辉煌首先让小姨吃上了可口的饭菜,让她摆脱了长期吃食堂的生活方式。他把团里分给台柱子们的筒子骨拿回家来,煨成雪白的骨头汤,去菜市场里变着花样挑选菜,拎回家里来,每天做出几样可口的小菜。小姨下班回家,总有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桌,让小姨坐享其成。

小姨一直觉得做饭的事她有责任,虽然她不像鲁辉煌那样,在烹饪上有一手,但如果不讲究,不挑剔,做饭这种事她还是能行的。可是小姨工作忙,不比鲁辉煌有那么多的时间在家里,每天下班回家,鲁辉煌总是把饭都做好了,根本轮不到小姨动手。有几次工作上稍闲一点儿,小姨想补偿一下,提前跑回家来,准备亲自下厨为鲁辉煌烧两道菜,却又被鲁辉煌推出了厨房。鲁辉煌说,我正学一道熘莴苣的菜,你能不能不抢我的好事?小姨就只好无可奈何地离开厨房。

小姨发现自己胖了。结婚以后,生活安顿下来,尤其有了鲁辉煌在饮食上的照顾,她的饭量变大了。鲁辉煌做饭的手艺好,又很投入,饭菜总是变着花样,小姨吃了多年食堂,现在乍一换口味,嘴上收不住,老想吃,老觉得吃不够,吃饱了还想吃,这样饕餮一般吃下去,哪有不胖的道理?

鲁辉煌笑小姨,说,急什么呀,我又不是今天做完了,明天就走了,有一辈子的好饭菜等着你吃呢,就怕你到时候吃够了,吃腻了,吃得不想吃了,把我这个厨师赶走。

小姨不愿意听这个,说,你说什么呢。

鲁辉煌说,其实,你应该胖一点儿,你胖一点儿更好看,你胖一点儿,再喝一盅酒,就跟《百花亭》里的杨玉环一样了。

小姨说,我才不想做杨玉环呢,明明做着女道士,偏要等着一个不知社稷的呆皇上来册封宠幸,落得怨死马嵬坡的下场,有什么好?你也用不着去做那个唐明皇,天下守不住,被安禄山反到西川,又遭军士哗变,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有什么用?

鲁辉煌说,守不住江山又有什么?就是丢了江山,我也愿意做唐明皇,至少可以和自己心爱的女人,永远魂魄相见。

小姨急忙拿手去捂鲁辉煌的嘴,说,好好的,说什么魂魄相见的话,不许你这么说。

鲁辉煌知道自己说岔了,思绪已经到了那里,止不住,坐在那里发着愣,红了眼睛,说,琴,说老实话,我知道我能有你,我是不配的,我就是给你做个厨子也不配。不管别人怎么说,其实我知道,那些人大多心里是嫉妒,我能和你生活在一起,我真是觉得自己是在幸福里,这幸福是个梦,迟早有一天,这个梦会醒来,到头来,我仍然会失去你。

小姨看鲁辉煌伤感,自己也有了伤感,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说,辉煌,我不喜欢听你说这种话,这种话显得生分。我嫁给你,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我也不是轻易做出这个决定的,我没有说过,但颠沛流离了这么些年,你无法了解那种累,那种孤独,那种无依无靠,能够安顿下来,能够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一起生活,确实也是我的福分,我怎么会不知道珍惜呢?我就是担心我太享福了,过去没有这么享过,我有点不太适应,有点心里过意不去,你也见过我过去的样子,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胖过呢。

鲁辉煌听小姨这么说,像个孩子似的恢复了快乐,说,还是刚才那个话,你胖了才好看呢,你就这么宽宽心心地胖下去,你去我们院里演《百花亭》,也不光演《百花亭》,干脆,连四本的《太真外传》一块儿演了,就你的扮相,非让捧角的把戏院的顶掀了不可。

小姨就很臊,拿眼乜鲁辉煌,说,瞧你说的,越来越没谱了。

除了做饭的事,鲁辉煌还包揽了几乎所有的家务事。鲁辉煌在剧团当演员,又是名角,如果没有演出和排练任务的时候,他基本上都待在家里,不去剧院。鲁辉煌喜欢做家务,又爱干净,一天到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里里外外,一尘不染。他不要小姨动手做家务,做饭洗碗抹地洗衣服,这些家务活他全包了,小姨一动手他就把活抢过来,把小姨赶到一旁去。

鲁辉煌说,你别动手,家务活是我的,这点事用不上你。

小姨说,怎么能都是你的呢?家务活,要说该是两个人的,而且有些活,本来就该女同志来干。

鲁辉煌问:什么活该女同志来干?

小姨想了想,说,好像所有的家务活,都该女同志来干。

鲁辉煌故意板了脸批评小姨说,梅琴同志,解放这么多年了,妇女早翻身了,看不出来,你一个当领导的,怎么还会有这种封建思想?

小姨反驳说,我怎么是封建思想了?这和封建思想有什么关系,家务活,女同志干起来就是比男同志要灵巧一些,我没嫁你之前,这些事还不是我自己做的?我要谁帮着做了?

鲁辉煌不让小姨赢了这一分,说,那是你没能过上好日子,是你还没有把自己解放出来。等你过上好日子了,把自己解放出来了,就应该有一种全新的认识,就应该知道,我们过去的生活,大多只是一种习惯,习惯未必就是对的,习惯有时候恰恰是错误的,需要纠正,这是一个辩证的问题。再说,你说灵巧,灵巧也不是女同志天生的专利,你要坚持那么说,你要坚持自己的观点,那现在你自己就来评一评,看我干的这些活,哪一样比你干得差?

小姨不用评,事情都在眼前放着,鲁辉煌做家务一点儿也不比她差,非但如此,有些活,比如做饭,比如敲敲打打修修缮缮,他的确比自己强。小姨不得不投降,承认鲁辉煌是对的。但她投降了,心里又不服,说,辉煌,你这也不让我干,那也不让我干,你还把我喂得那么胖,你都把我养成剥削阶级了。

鲁辉煌笑着说,谁把你养成剥削阶级了?我才不把你养成剥削阶级呢。我把你养成剥削阶级,我不就成了劳苦大众?那我还有什么幸福可言?你知道,我家三代苦出身,爷爷讨饭,爸爸在冰厂做苦工,我三岁就跟着戏班子在外面拎行头学戏,最恨的就是剥削阶级,我才不要你做什么剥削阶级呢。我不让你做家务活,你并不是什么事都不做,你等一会儿洗了澡,换了衣服,我给你泡一杯茶,你到里屋去坐着,坐在被窝里,舒舒服服的,该看文件看文件,该休息休息,文件看好了,人休息好了,你领导大家更好地干工作,你把担子挑起来,挑得多多的,你要做的事情多得很,怎么会就没事了呢?

一番话,把小姨说得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小姨也不再拗着鲁辉煌,乖乖地去洗了澡,换了衣服,进里屋拥在被窝里看文件去了。

接下来,鲁辉煌开始收拾和打扮小姨。

鲁辉煌有着一手上好的缝纫活,一手上好的女红。他能剪裁出各式各样的服装,特别是时髦的女式卡腰服和裙装。他从绸布店里买来料子,嘴里衔着皮尺,把小姨当做一个私家模特儿,转来转去地比了量了,记下尺寸来,夜里点上灯忙乎半宿,第二天早上就为小姨添置出一件漂亮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