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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二十五(2)

小姨最开始不太喜欢穿太招人眼的衣服。小姨的身材本来就不错,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再一穿上卡腰装,穿上贴身的裙装,走在大街上,满街的人都扭了脸来看,看得她非常不自在。

小姨不习惯这个,对鲁辉煌说,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年轻时也没打扮过,现在就别折腾了吧?

鲁辉煌不依小姨,嘴里衔着皮尺,把小姨转来转去,胸前卡一下,腰里圈一下,嘴里唔唔地说,你都三十多岁了?你怎么就三十多岁了呢?

小姨被鲁辉煌转来转去,转得头晕,说,辉煌,别闹了。

鲁辉煌说,我怎么是闹?我是在打扮我妻子。

小姨说,我原来的样子很好了嘛。我不想打扮。我不想穿得那么花哨。

鲁辉煌说,你原来的样子很好,那就让你现在的样子更好。你不想穿,我还想看呢,不光我想看,大家都想看,大家想看到一个全新的梅琴同志,是如何给我们这个世界带来美丽和健康的。

小姨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想要逃开,鲁辉煌把人看得紧紧的,逃不掉,没办法,只好由着他摆弄。

鲁辉煌为小姨做完了衣服,就开始为小姨设计发式了。他弄来一把火钳,在火炉子上烧热,用荷叶包了,湿漉漉地给小姨烫鬈发。

这一回小姨不干了,说什么也不烫头。鲁辉煌要给她烫发,她就躲,从外屋躲到里屋,从地上躲到床上,到最后干脆用被子把自己埋起来。

鲁辉煌到处追小姨,拎着个火钳,像是追羊羔似的。小姨被鲁辉煌追上了,从被窝里拖出来,挠痒不过地咯咯笑着,拿手去抵抗。鲁辉煌就批评小姨。

鲁辉煌把小姨按在椅子上坐下,说,你现在是领导了,要注意自己的形象。

小姨反抗说,我也不是现在才做领导,我早就是领导了,从来也没有烫过鬈发。再说,我过去的形象也没有什么问题呀,我过去的形象不好吗?

鲁辉煌把围巾系在小姨脖子上,认真地说,你那过去是什么领导,你那是土八路领导。现在你在一座大城市里,你是文化部门的领导,你要不注意形象,不让自己的形象跟上时代,让群众怎么说你?

小姨说,烫个鬈发就是跟上时代了吗?

鲁辉煌说,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什么叫做精神面貌?

小姨说,哈,这回你可让我给抓住了,精神面貌说的是精神上的事,不是说头上。

鲁辉煌说,怎么要用面貌,不用别的词呢?

小姨知道反抗也没有用,只得老老实实地坐稳了,叹息说,跟你这种年轻演员过日子,真累。你就说吧,你还有多少讲究呀?

鲁辉煌不高兴了,说,你别一口一个年轻年轻的好不好,你才多大岁数呀,你以为你那三十多岁就真的了不起了,你就真有本钱了呀,整天挂在嘴里张扬着,一点儿也不虚心,不信咱们俩现在上街走走试一试,知道的会夸咱俩天作之合,琴瑟一双,不知道的还会说,鲁辉煌,你妹妹来看你了?

小姨笑得弯了腰,说,你一张嘴呀,能哄死人。

鲁辉煌连忙喊道,哎哎,你别动好不好?你看把我的手艺全糟蹋了!

小姨其实是喜欢鲁辉煌的,这一点儿谁都看出来了。

小姨在薪金制时代有一些积蓄,她一个人过日子,没有更多的开销,如果不接济同事,她根本没有什么可花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小姨把自己的积蓄全部交给了组织,那以后,她不时拿出自己的积蓄来帮助一些生活困难的同志,或者支援灾区,但即使那样,她仍然存下了一笔钱。结婚之后,小姨把那些积蓄拿出来,全都交给鲁辉煌。她有些不习惯地拿着那些钱,说,辉煌,结婚的时候咱俩都忙,也没送你一件礼物,现在我想补上。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也没有时间陪你,你拿着这些钱,看看想买什么就买些什么。

鲁辉煌不高兴了,说,你拿钱给我干什么?我要你的礼物干什么?你这是在讽刺我,好像我和你结婚是为了你的钱,为了你的礼物似的。实话告诉你,我不稀罕你的钱,也不稀罕你的礼物,我要稀罕钱和礼物,我就不会找你,而去找那些资产阶级小姐了。我和你结婚是因为爱你,只要有你,什么钱和礼物我都不要,饿死冻死我也认了。

小姨解释说,辉煌,你理解错了,我没讽刺你,我没说你和我结婚是为了我的钱,为了我的礼物,你千万不要这么想。

鲁辉煌说,我不这么想,我也有积蓄,我要把钱拿给你,我要你去买一件礼物,你会不会这么想?

小姨看他真不高兴了,连忙说,好好,刚才算我说错了,那我们换一种说法,我太忙,工作上抽不出身,现在我们结婚了,是一家人了,这些钱交给你保管,就算你管着家务,你当着我们这个家,成不成?

鲁辉煌听小姨这么说,这才孩子气地咧开嘴笑了,把钱收下,乘机过来洋气十足地和小姨贴了贴脸蛋。

小姨越来越依恋鲁辉煌,越来越表现出对他的钦慕,越来越离不开他了。

小姨主动提出,要去剧场里看鲁辉煌的演出。

鲁辉煌说,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小姨说,哪儿来的太阳?什么西边?

鲁辉煌说,还记不记得,我追你的时候,想请你去看我的演出,你说什么了?

小姨问:我说什么了?

鲁辉煌说,你还真忘了?你说,我这个人,一辈子不看戏。我求你去看一出。你说,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小姨红了脸,说,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鲁辉煌说,你不要赖皮。

小姨只好承认,说,就算我说过,那是过去,过去我不是没嫁给你吗?现在我嫁给你了,我去看你演出,又有什么不可以?

鲁辉煌高兴得手舞足蹈,一甩手,漂漂亮亮做了一个甩水袖的动作,朗声念白道:娘子,书生我这厢有请了——

几天之后,鲁辉煌请小姨去剧院里看他的戏。小姨那一天特意打扮了一番,换了漂亮的裙子,系了漂亮的纱巾。鲁辉煌要去剧院上脸,说好了在剧场里给小姨留下最好的位置,他先走一步,要小姨随后去,他在剧院里等着她。

那一天的戏是《挑滑车》,鲁辉煌演高宠。《挑滑车》开始之前,先演了一出皮黄《牛皋下书》。再等到鲁辉煌扎着大靠出台,一亮相,那副英武之气就首先博得了一个满堂彩。接下来,鲁辉煌扮演的高宠执令守护岳家军的中军大纛,眼见金兵势众,宋军不利,情急之下,擅出助战,大败金兵。在乘胜追击时,不幸中了金太子兀术的铁滑车阵,他力使银枪,连挑数辆,终因坐骑力尽而被滑车碾死。

鲁辉煌果然不愧为剧院的当家武生,他扮相英武,身手不凡,一个高宠,被他演得活灵活现,浩气长存。小姨坐在台下,完全被那出英雄悲剧打动了。她看着高宠在金兵丛中单枪匹马,翻腾跌扑,挺枪厮杀,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手绢,替高宠捏了一把汗。她看着高宠挺枪催马,朝山上冲去,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铁滑车,眉不挑,眼不眨,毫无惧色,最终坐骑失蹄,壮烈捐躯,她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一时没忍住,竟滴落下两滴泪珠来。

戏演完后,小姨来到后台。鲁辉煌正在卸妆,拿甘油棉团往脸上抹。小姨在后面,人靠着化妆室的门边,看嘴里嘶嘶抽着气的他,一下子觉得他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比平日里的他,更多了一分风采。剧院里的人都认识小姨,见小姨痴痴呆呆地靠在那里,来来往往的人都和她打招呼,说,梅处长来了?梅处长进里边坐吧。鲁辉煌听见,回过头来,冲小姨粲然一笑,举了举手中的棉团,说,我一会儿就好。小姨连忙从发怔中醒悟过来,红了脸说,辉煌你别急,我等你。

……

小姨上班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给鲁辉煌打电话,问问鲁辉煌在做什么,提醒他练功的时候小心一点儿,别使蛮力,别大意,别把自己弄伤了。有时候电话打过去,鲁辉煌不在团里,小姨才想起来,今天团里没有演出和排练任务,鲁辉煌在家里。

下班以后小姨总是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鲁辉煌在家里做饭或者做别的什么事,胸前围着围兜,手上拿着锅铲或者拖把,很奇怪地抬头看小姨,问,今天有高兴事儿?

小姨倚在门口,不说话,摇头。

鲁辉煌说,那你冲着我傻笑什么?

小姨红了脸,进门来,把包放下,一边脱外套,一边说,你才傻呢!

鲁辉煌就放了手中的东西,走过来,从后面搂住小姨,把脸贴上去,和小姨亲热。

小姨往一边躲,说,门没关,小心人看见。

鲁辉煌说,看见能怎么的?看见我愿意。

小姨躲不过,说,你把我身上弄油了。

鲁辉煌说,弄油了,我先洗衣裳,接下来再洗你。

小姨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只好乖乖地任鲁辉煌摆布。

鲁辉煌和小姨亲热了一会儿,兴奋了,说,我们上床去吧。

小姨说,天还亮着呢。

鲁辉煌说,我就是天,你是地。

小姨吃吃地笑,说,你们当演员的,都这样说话吧?

鲁辉煌说,我若是演员,只和你演对手戏。

小姨求饶说,你弄痒我了。

鲁辉煌痴迷地说,你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天哪,你是一个多么成熟的女人!

小姨被鲁辉煌从后面搂着,仰着头。她的全部视线都在天上。她把手臂伸出去,将手指插进鲁辉煌黑云一般的浓发里,心痛一缕缕传向指尖。

结婚之初,小姨经常带鲁辉煌到我们家里来串门。小姨在这个城市里没有更多的亲人,她只有我母亲这个亲姐姐,她独来独往惯了,不喜欢串门,如果她要到谁家串门,只能到我们家来。

实际上,在和小姨结婚以前,鲁辉煌已经是我们家的常客了。在追求小姨的那些日子里,他总是跟着小姨出现在任何地方,小姨走到哪里,他就出现在哪里,小姨上我们家来,他也跟着来,完全像小姨的影子。结婚之后,他反而不大愿意来我们家了。

鲁辉煌不愿意到我们家来的原因是我的父亲。

父亲很不喜欢鲁辉煌这个人。他把他的不喜欢公开地表示出来,他从来不和鲁辉煌握手,鲁辉煌叫他姐夫他也不答不理。鲁辉煌一到我们家来,他就板着一张脸,甩门出去了,等小姨和鲁辉煌走了之后,他就大发雷霆地对母亲说,我是他什么姐夫?他一个小屁孩子,他才比咱们老大大几天?乳臭未干不说,再加上一身的胭脂味,他凭什么叫我姐夫?他也敢?操!

鲁辉煌早就看出父亲瞧不起他。他对小姨说,你是个大忙人,难得有一个休息日,咱们应该在自己家里待着,以后就别去人家家里了。

小姨知道鲁辉煌为什么才这样说的。她不想看着鲁辉煌受气,也不希望自己的亲人这样对待鲁辉煌。她一直试图改变这种情况,这正是她在婚后那么热心地带鲁辉煌上我们家来的目的。

小姨背着鲁辉煌和父亲交涉过,她要父亲别那样对待鲁辉煌。

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我丈夫,你没有权利这么对待他。小姨这么对父亲说。

父亲鄙夷地对小姨说,我知道他是你丈夫,我怎么不知道他是你丈夫呢?但是不管你高不高兴,我还是得告诉你,他同时还是一只虱子,一只让人心烦的虱子。

小姨生气了,涨红了脸大声地说,不许你侮辱他!

父亲在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也太抬举他了,他值得我侮辱吗?他怎么配?

小姨横睁杏目,紧咬玉牙,说,姐夫,不用你挑明,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我不管你们怎么想,这是我的日子,用不着谁来指手画脚,我就这么过了,你们能怎么样?

父亲冷笑道,你不要在我这里大吵大闹的,你爱怎么过,你去你自己家过,你上天下地都没人管,可这是我的家,我的家从来不欢迎虱子,虱子让我看了心烦!

母亲先前在厨房里做饭,听见小姨和父亲争吵,跑进屋里来,要拦父亲。

父亲不要她拦,一甩门走了出去。

母亲连忙转过身来对小姨说,梅琴,你们又争什么?你们怎么老是争来争去的?

小姨半天没出声,再出声时,眼圈先红了。小姨对母亲说,姐,我不想争,我谁也不想争,我任何事都不想争,我只想好好过日子,可谁又在乎呢?

母亲看小姨的样子,安慰小姨,说,梅琴,你姐夫就是这样的人,你千万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小姨说,姐,你错了,不是我要和谁一般见识,是人家不愿意和我一般见识,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祸害,躲都来不及呢。母亲说,小妹,可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是糟践自己。

小姨摇了摇头,说,姐,就这样吧,辉煌是不能来这个家了,这个家容不得他。其实我知道,这个家和外面那个社会一样,真正容不得的是我。既然如此,辉煌不会再来了,我也不会再来了,好歹我们自己还有个家,我们还可以过自己的日子,我们在自己家里待着,也不会去妨碍着谁,以后有事,就让四儿去我那里传个信吧。

小姨这么说过之后就走了,她从我们家走出去的时候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就像一缕风,在院子门口停顿了一下,好像犹豫着要改变方向,看看去什么地方合适,然后她迈出门槛儿,消失在我们的视野内。从那以后,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她再也没有跨进过我们家的门槛儿一步。

小姨走后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

母亲冲父亲喊道,梅琴她这一辈子已经很难了,她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安顿的日子,你还这么对待她,你到底要她怎么样?

父亲怒气冲冲地说,我要她怎么样?是我要她怎么样了吗?你满世界去看一看,有没有她这样的人?有没有她这样过日子的?她吃再多的苦、遭再多的罪,那都是她自己弄成这样的,谁指挥她了?谁强拧她了?不是我要咒她,你看着吧,就是这样的日子,你说的安顿日子,迟早还会被她折腾垮的!迟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