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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二十六(1)

小姨和鲁辉煌婚姻中最大的障碍并不是我的父母,也不是她自己,而是焦建国。

小姨把她和鲁辉煌要结婚的事告诉了焦建国。小姨是在星期六晚上焦建国回家来吃晚饭时在饭桌上对焦建国提起这件事的。

小姨说,建国,有一件事情我得告诉你,那个经常到我们家来的鲁叔叔,我们打算在一起过日子。

焦建国很认真地挑着黄花鱼的骨头,好像一点儿也不关心这件事似的说了一声,哦。

小姨往焦建国碗里拈着菜,说:妈想问问你,你对这事是怎么想的。

焦建国把一条鱼骨从嘴里拉线似的拉出来,小心地放在桌子上,然后去拈另一条黄花鱼。他在大海边生活过两年,经验丰富,知道怎么对付一条鱼,何况那是一条已经没有了生命的黄花鱼。

小姨说,建国,这件事,妈也不能和别人商量,妈只能自己做主,你是妈的孩子,你的意见对我很重要,焦建国不吭声,他放弃了那块鱼,把筷子从盘子里收回来,埋了头往嘴里扒饭。

小姨有些为难了,她想也许她不该在这个时候和焦建国谈这件事,他每个星期只回家来一次,她该和他谈点别的,谈点轻松的话题。小姨先让自己轻松起来,换了个话题,说,建国,我给你买了一双回力牌球鞋,你不是一直想再要一双吗?明天你把新鞋穿上,我们去你二姨家,二姨说了,要给你包饺子吃呢。

焦建国把筷子放下,拿起勺子来,脸上麻木着,慢腾腾地说,你想和哪个男人过日子你就和哪个男人过吧,没有必要问我。反正你和谁一起过日子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小姨愣住了,饭粒从她的筷子边落到桌子上。

那天晚上焦建国很早就上床睡了,小姨几次坐到他的床边,想要和他把饭桌上断掉的话续起来,他都背过身子去,不理小姨。小姨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知道不能勉强,只好替他掖了掖被子,熄了灯,轻轻地走开了。

小姨和鲁辉煌结婚后,焦建国星期天就很少回家里来了。他在学校里开始有了朋友,他们大多和他一样,也是父母离得很远,在外地工作,或者干脆就是孤儿。他和他们在一起,星期天的时候不回家,待在学校里,大家一块儿打球、躺在草地上翘着一双臭脚聊天、到街上去闲逛、像雨中找不到群的鸭子一样伸长了脖子唱《歌唱二小放牛郎》。他们唱:牛儿还在山坡上吃草,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然后他们嘎嘎地大笑。

有时候小姨见焦建国连续几个星期不回家来,就去学校里接他。焦建国不愿意跟小姨走,小姨若是说多了,他就很冷漠地对小姨说,我在这里很好,我自己有朋友了,用不着你关心,你就把那个小男人管好吧。呛得小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姨为这事很痛苦。小姨是个很坚强的女人,生离死别的事她这一辈子遇到过太多,似乎没有什么事可以把她打倒,但焦建国却是她无法摆脱的心伤和罪孽。小姨有时候想得绝望了,就跑到我母亲的单位去,在母亲的办公室里坐着,关了门大哭一场。

母亲劝小姨,可母亲怎么劝都劝不住。母亲忍不住,就去找焦建国。

焦建国浑身脏兮兮的,怀里抱了一只球,一副不耐烦要走开的样子。母亲去拉他,他说,二姨,我知道你会帮你们梅家人说话的,那又何必呢?

母亲总是被他那又何必呢这句话问倒。母亲一听见焦建国说那又何必呢就没辙了。母亲回来以后就把这话说给父亲听。母亲说,真是很怪,十几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却有这么怪的念头、这么怪的话,让人听了寒毛直立。你说说,他怎么就会有这样怪的念头?他怎么就会有这样怪的话?

父亲哼了一声,说,你不看看那是什么样的种,你还指望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母亲就拿眼白去看父亲。但母亲看是看,却没说什么。

结婚后不久,鲁辉煌向小姨提出了自己的工作调动问题。

那是一个星期天,鲁辉煌事先说服了小姨,两个人去公园里玩。小姨很多年没去过公园了。

这些年一来工作忙,二来生活坎坎坷坷,既没有时间又没有心思逛公园,现在一说公园,她就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忘记公园是个什么样子的了。鲁辉煌一倡议,她就拍手称好,说,也是,我来这个城市时间也不短了,还不知道这个城市的公园是个什么样子的呢。

星期天一大早两个人就起来,吃了饭,一人骑了一辆自行车,直奔公园。小姨陌生,鲁辉煌却熟悉,鲁辉煌不光熟悉,还会玩,拉小姨去划船、放风筝、看花圃,玩得兴致盎然。玩到中午,两个人也不回家,就在公园里的饭馆里要了两个菜,亲亲热热香香甜甜地吃了。吃过饭,小姨说,咱们回去吧。鲁辉煌说,慌什么,时间还早呢,难得一个星期天,你又难得出来一趟,不如玩到晚上,咱们再回去。小姨和鲁辉煌结婚后,已经渐渐地习惯听鲁辉煌的了,鲁辉煌这么一说,她也就不再反对,乖乖地点头,说,行,听你的。

两个人玩了大半天,玩得有些累了。小姨说脚疼,鲁辉煌就倡议,坐到湖边的草地上去晒太阳。太阳很好,晒得人暖洋洋的,小姨坐在草地上,人靠在鲁辉煌身上,先看了一会儿湖上的风帆,渐渐地,就有些睁不开眼睛。

鲁辉煌说,你眯着眼干什么?

小姨说,我困了。

鲁辉煌说,别睡。

小姨说,我眼睛打架。

鲁辉煌就去摇晃小姨,说,不如我和你打架。

小姨吃吃地笑,说,那你说一个有趣的事情来,你说一个有趣的事情,看我能不能不睡。

鲁辉煌想了想,说,我想调动一下。

小姨先没听清,或者说,她听是听清了,没往这方面想,等醒悟过来,人一下子就撑了起来,把脸朝向鲁辉煌,问:你刚才说什么?

鲁辉煌说,我说我想调动一下。

小姨盯着他的眼睛,一脸正色地说,你不是说过,你不去北京了吗?

鲁辉煌看小姨一副警觉的样子,意识到自己的话让她误解了,笑着说,我现在也没有说要去北京哪,你急什么?

小姨说,那你说你想调动?

鲁辉煌说,我本来是想调去北京的,想在业务上发展发展,谁知道竟遇见了你,你改变了我的一生。你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就算给个天堂我也不去,我会永远扎根在你身边。又说,本来也没打算这时说给你听的,你要我说件事情,哄你不睡觉,我又不是个会讲故事的,想了想,只有这件事可以说一说,就说了。

小姨这才放心了,人松弛下来,重新转过身子去,靠在鲁辉煌身上,说,怎么回事,你想怎么个调动法,反正已经说了,我也真被你弄得没瞌睡了,你就慢慢说吧。

鲁辉煌就慢慢地说。

鲁辉煌提出调动,他是想换个行当搞行政。鲁辉煌给小姨分析他想法的理由,他因为长期练功,伤了腰腿,而且伤痛严重,留下了不少后遗症。往眼皮子底下说,他现在是剧院里的当家武生,正走红,剧院里拿他当台柱子,自己要发展也不是没有可能。往长远里说,他这个样子,已经不再适应吃演员这碗饭了,这碗饭如果再吃下去,伤病会越来越严重,长此以往,他会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瘫倒在床上,到时候人给废掉了不说,再没有人来关照小姨,反过来得要小姨照顾他这个瘫子了。

小姨听鲁辉煌那么一说,不由得心里紧张起来。这些事情她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过,她只知道鲁辉煌是个演员,是个出色的演员,受观众爱戴和欢迎的演员。他在舞台上扮相英武,风采夺人,就没有想到他为此付出过的艰辛和伤痛,没有想到这些伤痛会使他落下累累创伤,没有想到这些累累创伤会影响到他今后的正常生活。现在鲁辉煌一说,她才醒悟过来,她觉得鲁辉煌说得有道理,她倒并不在乎要他照顾,相反她更愿意照顾他。但他有伤病这是事实,他的腰肌劳损毛病很严重,半月板也有撕伤,天一阴他就青着脸捂着腰腿嘶嘶地抽冷气,有时候自己用暖身子去焐他,要焐半天才能焐过来,为这事她还心疼过。小姨那么一想,就为自己对鲁辉煌的忽略感到不安了。

小姨替鲁辉煌一想,反过来又有些拿不准了,她有些犹豫地说,你要改了行搞政工,可就失去舞台了。你三岁起就练功,练得一身本事,练成了团里的台柱子,现在要丢掉,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惜了吗?

鲁辉煌苦笑着说,没有认识你之前,我也想撑下去,撑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哪一天撑不下去了,倒在舞台上,也算是英雄一场,无非让人抬下去,躺在病床上度过后半辈子。我不像你,是个老革命,贡献大,受人尊敬,但做一个人,总得做得成功才对,这种决心我始终是有的。遇见你之后,我觉得我这一生也算值得了,我也算是个生活中的成功者,想一想,又有多少人能够像我这样,舞台上做了这么些年的主角,生活中遇见了你,我是太幸运了。过去想要撑住,是拿生命来撑,现在我没有必要拿命去硬拼,我可以改变我的生命,我可以在别的方面去努力、去发展,做新的领域里的成功者。

小姨说,你这么说,反而让我心里不安,是我影响了你的生活,要是你不遇见我,你还会在舞台上坚持下去的,你还是一个大家喜欢的出色演员,现在反而是我改变了你的想法。

鲁辉煌说,没错,我肯定会是那样的演员,我甚至还能做得更好一些,但是不会有更长的时间,在某一次排练或者演出的时候,我会摔倒在舞台上,从此再也站立不起来了。

鲁辉煌转过身子来。小姨没留神,人往下一倒。鲁辉煌接住她,就势将她搂进怀里,用他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看着小姨,说,琴,告诉我,你是不是愿意看见我倒在舞台上的样子?

小姨拼命地摇头,说,不!我不愿意看见!

鲁辉煌说,那你就得理解我的选择。

小姨拼命地点头,说,我理解!

鲁辉煌说,你不光得理解,你还要帮助我。

小姨说,我怎么帮你?

鲁辉煌说,我现在这种情况,真要一下子提出离开舞台,院里不会放的,他们需要我这样的人,他们需要我替他们拉大辕,如果你不出面,我自己没法解脱出来的。

小姨人仰在鲁辉煌怀里,她和他的脸离得很近。她在阳光中眯着眼,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英俊但分明充满疲惫的脸,过了一会儿,慎重地点了点头,说,辉煌,我帮你。

经过考虑之后,小姨谨慎地向党组和局里作了汇报。小姨那个时候已经是文化局分管人事的副局长了,局里当然很重视她的意见。局里做工作,很快就把鲁辉煌调出了演员队,安排到剧院里做了一名一般性的行政干部。

鲁辉煌离开了演员队,不再排练和演出,他的伤痛有了明显的好转,更重要的是,他不会再有进一步伤瘫的危险了。这让他和小姨都十分高兴。

鲁辉煌不会再倒在舞台上了,他会英武挺拔地永远那么站立下去,直到他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这是小姨最大的安慰,也是她最大的心愿。现在她得到了这样的安慰和心愿,为此她私下里偷偷地松了一口气。但是有的时候,小姨也会若有所失,她一时还无法习惯鲁辉煌离开舞台这个事实,无法习惯鲁辉煌坐在办公室里,手里捧着一杯茶,用一支红蓝铅笔在收发记录上签名这个事实。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鲁辉煌离开了舞台,对他和她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有一次两个人正在吃饭,小姨突然对鲁辉煌说,辉煌,我很后悔,当初真该多去看看你的演出,我听说你有很多出色的戏,可惜我只看过你的《挑滑车》。

鲁辉煌眼睛倏然一亮,停下筷子来,问小姨:你在背后打听过我?

小姨脸红了,老实承认道,嗯,我是问过,他们说,你不光高宠演得好,你还拿手《武松打店》《三岔口》《时迁盗甲》《一箭仇》,这几出戏,京剧院里属你演得最好,可惜我从来没看过。

鲁辉煌很兴奋,说,这话没错,是句公平的评价,可见他们还是记着我的。老实说,不光咱们剧院,就是省里那几个武生,要真比试起来,未见得能抢过我。

小姨越发遗憾,说,你就眼馋人吧,反正现在也看不到了。

鲁辉煌说,谁说看不到了?你要看还不容易,哪天你想看了,我就在家里,专门给你唱一出,就你一个人看,你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还不美死你呀?

小姨不信,说,家里怎么唱呀?

鲁辉煌说,唱堂会呀?你搬一把椅子往那儿一坐,这儿就是舞台,台下你一个,台上我一个,再没有别人,想听哪一出你点,也就没有后悔了。

小姨笑说着那倒好。

鲁辉煌说,你听戏,我唱戏,怎么不好?倒是我的后悔,没有人肯明白。

小姨不懂,问,你后悔什么?

鲁辉煌就做出一副天大的委屈,说,自从我出了演员队后,你再很少夜里焐我了。

小姨的脸一下子红了,拈了一块骨头去堵鲁辉煌的嘴,说,我怎么少焐你了,你天天不肯一个人睡,老是往我被窝里钻,我那不是焐你呀?我还要怎么焐你才甘心?

鲁辉煌就衔了骨头嘻嘻笑着说,我要你一辈子都这么焐我。

没过多久,鲁辉煌又和小姨商量,提出他想搞政工。鲁辉煌认为,他出身好,苗子正,思想觉悟高,头脑灵活,再加上一副好口才,具备了搞政工的基本素质。像现在这样待在办公室里,做一般性收收发发的行政人员,一来为国家贡献小,二来自己也荒废年华,再说点小心眼的活思想,也配不上小姨这样的老革命。

就算下来了,不当演员了,也不能没有个上进心。鲁辉煌这么对小姨说,我到底人还年轻,因为身体不适不能再在舞台上演出,可我心是健康的,思想是健康的,那种安安逸逸过小日子的生活,不是让我荒废青春吗?

小姨说,你现在在办公室里不也干得很好吗?

鲁辉煌说,你不知道我们剧院的情况,我们那个办公室,针鼻子眼大的一点儿事,其实并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却养着好几个人。我也就是个跑腿的传达罢了,大多数时间都是闲着,哪里说得上干得好?

小姨说,那你想要怎么样呢?

鲁辉煌说,我们剧院是业务单位,平时练功排戏再加上演出,大家一门心思,只把力气用在业务上,从来不关心学习,不关心政治,剧院的领导也不大关心这些事情,这种状况由来已久。我觉得这不正常,我们毕竟是社会主义的剧院,是人民大众的文艺工作者,不能放松了学习,放松了政治。我想,我可以在这方面做一些工作。具体地说,我觉得我可以去做一个政治工作干部。

小姨说,可你并不是干部呀?

鲁辉煌说,不是干部,我就不能朝这方面努力吗?我过去还不是演员呢,我不是仍然做了一名优秀的演员吗?事情总有发展,人总得进步,要不发展,要不进步,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当然,这事你得支持我,你要不支持我,我干起来就没有动力,我也没有什么劲,还不如维持现状,做我的收收发发算了。

小姨想了想,觉得鲁辉煌说得有道理,他的确有一些别人不具备的优点,比如他对新生事物的接受、他做一名优秀演员时争得的好人缘、他的热情洋溢、他干事情的执著和他极富煽动性的口才,在一般的群众中,他这样的素质是少有的。小姨也希望鲁辉煌能做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为国家多作贡献,他能有这样积极向上的想法,她当然会高兴并且支持他的。

小姨找了一个机会,和党组书记谈了谈。党组书记说,你分工管人事,有经验,你自己认为怎么样?鲁辉煌同志合不合适搞政工?小姨说,这事我考虑过,我觉得他还是有潜力的。党组书记说,既然这样,我就给老丁说一说,咱们再在下一次的党组会上议一议,要组织部门考虑一下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