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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二十六(3)

鲁辉煌站住了,背对着小姨,说,反正你也把我看轻了,就算夜里冻死,我半个悔字也不说。

小姨真是拿鲁辉煌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好说,不就是要我试衣裳吗?用得着这样赌气?

鲁辉煌一听这话,连忙转了身,跑过来,把被子往床上一丢,从一旁拾起裙子,欢天喜地,殷勤地替小姨脱身上的衣服,又把新裙子给她套上。

鲁辉煌对小姨的身材和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他站在那里,歪着头,上下左右打量着小姨,惊讶地说,天哪,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任何衣料到你身上,都会产生不可思议的效果,你瞧你穿上这条裙子有多漂亮呀!

事实上,鲁辉煌从来就没有兑现过他发过的那些誓。打那以后,他的野心越来越大,他利用小姨和老王的关系频繁地活动着,他甚至直接找到了老王,通过老王认识了不少各级领导,并且和这些领导打得火热。鲁辉煌开始还瞒着小姨,后来瞒不住了,他就索性不瞒了,公开地那样做。小姨企图阻止他,但没有丝毫效果,他在小姨警告和严责他的时候会说,行,我可以不去找他们,但你必须帮我,我总不能不要求上进,我总不能在要求上进的路途上独自奋斗,半途而废。你要不帮我,我只能去找别人。如果小姨说她要采取行动,他就做出一副受到了伤害的样子,跪下来乞求小姨。他不停地流着泪,然后灰心丧气地说,也罢,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反正你不在乎我的前途,我那么苦苦守住它有什么意思?事情闹出来,我也没有脸了,我也不能回到舞台上去了,我也不能发展了,我干脆就辞了公职,在家睡大觉,要不就去信个什么教,念经拜佛什么都行,反正破罐子破摔吧。小姨不可能让鲁辉煌破罐子破摔,不可能让他辞了公职去信个什么教。她要阻止鲁辉煌而不能,她始终处在这种矛盾的状态中。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关起门来和鲁辉煌吵架。她先还顾及着影响,在吵架之前把门窗关起来,声音尽可能地放小。但鲁辉煌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个,鲁辉煌把小姨关上的门窗重又打开,说那样又闷又热,他还搬了一把椅子到门口去坐着,不断招呼院子门口的孩子到家里来玩,让小姨没法发火,甚至没法说话。

小姨和鲁辉煌的关系开始出现裂痕,他们的分歧越来越大,龌龊越来越多,而且他们俩谁也说服不了谁。

小姨没有想到事情弄到最后会是这种样子。她什么都想到了,她想到了她和鲁辉煌之间的经历差距、年龄差距、文化差距,想到了他们之间生活的背景不同、缺乏共同语言和了解,想到社会上人们的种种看法,唯独没有想到鲁辉煌是一个在政治上有着强烈欲望的人,他在做着他的政治追求时会把他在追求她时的那种执著演出得更加出色、没有余地并且决不回头。她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应付这一切,不知道事情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她只知道她不想看到这一切发生,不想看到鲁辉煌这样不择手段地去图政治上的发展,那和她做人的信条是格格不入的。

而鲁辉煌则对小姨表现出越来越多的失望,他不断地埋怨小姨,埋怨她不关心他,不关心他的政治和进步,不关心他的前途和未来。他认为他们作为夫妻,作为一家人,根本没有平等地位可言。她在单位上是领导,在家里是他的主人,她只是把他当做一只花瓶、一只漂亮健康的花瓶,放在她的五屉柜上,供她每天回家来欣赏和把玩,她只要他成为她的一个保姆、一个体贴能干细致的保姆,让他照顾她生活上的一切。她始终对他防范着,用缰绳约束着他,禁锢着他,让他按照她的思维方式来生活,她只是在床上、在他们做爱的时候、在他进入到她的身体里面的时候,才会真正对他放松、对他完全消解防范、对他百依百顺。

小姨为她和鲁辉煌之间出现这种矛盾十分痛苦。她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知道可以用什么方式来化解它,但她无法那么去做。小姨有时候会尝试着做一些妥协。她不想把问题搞得太僵,不想太为难鲁辉煌,不想在他们之间出现更大的裂痕,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失去鲁辉煌。小姨尽量不让自己把坏心情带入两个人的私人生活之中。她在下班回家后,总是先让自己抛却烦恼,或者把烦恼收敛起来,脸上尽可能地显出平静的神色。她用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关心鲁辉煌,关心在他身上发生着的一切事情。她有时候会主动和他谈到他的情况、谈到他们剧院的情况。鲁辉煌不太愿意谈到这样的话题,小姨问他,他也是含糊其辞,两个人都明白这一点儿,谈话当然无法继续下去。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那个档案事件发生。

有一天,党组书记碰到小姨,随口说了一句,没想到鲁辉煌同志原来有着那么丰富的革命斗争史,比局里很多领导的资格都要老。

小姨十分敏感地问,你说的是什么?他的什么斗争史?

党组书记支吾着要走开。小姨拦住了他,要他把话说清楚。党组书记就告诉小姨,最近有关部门转来一份鲁辉煌的材料,这份材料证明鲁辉煌于1949年在他14岁的时候就参加了地下党组织,并担任青年民盟机关的负责人,因为他的工作属于保密级的,是单线联系,所以直到现在这个秘密才被解冻。

小姨一听,头嗡的一声响,血一下子就涌到脸上。她盯着党组书记,问,你相信有这事吗?

党组书记说,这份材料是上级组织转来的,怎么会不相信呢?

小姨决断地说,你们相信,我不相信,他的情况别人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1949年他没有14岁,只有8岁,还在戏班子里抹着眼泪翻跟头呢,根本就没有什么革命斗争史。

党组书记看了看小姨,看出小姨是认真的,没有诱供的意思,这才叹了一口气说,梅琴同志,不瞒你说,对这事我也有疑虑,其实不光这件事,对鲁辉煌同志的很多事我都有疑虑,只不过考虑到你的原因,我不好多说什么。

小姨后悔极了,后悔她为什么不早一些把事情说出来,她原以为这件事只有鲁辉煌和她两个人知道,她不想让鲁辉煌那么干,却又害怕毁了他,下不了决心揭穿他,她要早一些把那些事情说出来,在最后一道关口扎下阵营,鲁辉煌就没有机会继续干下去了,这件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可现在这一切已经发生了,她已经来不及去阻止它了,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出现在她面前,似乎是在嘲笑着她,她以为鲁辉煌会觉悟,会良心发现,会停止下来,不再干那种蠢事,可她错了。她还以为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只要鲁辉煌改正,她不说,谁也不知道,她又错了。她在心里想,也许正是因为她一次又一次地错,她不断地错下去,鲁辉煌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小姨盯着党组书记,一字一顿地说,我希望组织上将此事慎重地调查一下,我要一个清白。

党组书记犹豫地说,这事……

小姨坚定不移地说,如果组织上有什么为难,我愿意亲自来做这个调查。

小姨认真了,非要把事情弄清楚不可,文化局方面也早对鲁辉煌的做法看不下去了,只是碍于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姨自己那么坚持,自然就顺杆子上,对鲁辉煌的档案情况做了详细外调。那一调查,鲁辉煌精心策划的“革命历史”就露了馅。

伪造历史的事情一经败露,鲁辉煌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在文化局党组会讨论对鲁辉煌处理意见时,小姨第一个举了手。处分决定很快付诸执行,先在京剧院里宣布,然后在局党委扩大会上宣布,鲁辉煌本人也在会上作了检查。鲁辉煌当着全剧院的人站在台上作检查,丢尽了面子,最重要的是,他精心策划的行动被彻底揭穿了,组织上以后也不会再相信他了,可以说,他的不断进步的道路全被堵死了。这一回,鲁辉煌气急败坏,一回到家里,就主动找小姨大吵了一架。

鲁辉煌暴跳如雷地说,我走过那么多地方,听过那么多故事,演过那么多戏,见过那么多世道,还是头一次知道一个妻子可以出卖自己的丈夫,把自己的丈夫弄得里外不是人!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彻底地毁了我!

小姨平静地说,这次你做得太过分了,我不能眼看着你这么继续干下去,如果说到毁,那才是真正的毁。

鲁辉煌声嘶力竭质问小姨,说,我毁什么?我毁了什么?我在靠自己的奋斗上进,我孤军奋战,没有任何人帮助,我只是要你保持沉默,不要自以为是,你连这个都做不到,你算什么妻子?!

小姨不想和鲁辉煌吵架,她知道他正在气头上,他们这样争吵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小姨说,辉煌,你不要说气话,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你的妻子。

鲁辉煌气咻咻地说,你这也叫妻子呀?你到大街上去问问,有哪个做妻子的这样害自己的丈夫?我知道,你根本就是在恨我,根本就是把我往死里整,既然你这样仇恨我,早知道,你何必当初还要嫁给我!

小姨有些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盯着鲁辉煌,说,当初是你追着要娶我的,这个你十分清楚。

鲁辉煌痉挛着他那张英俊的脸,说,你以为当初我为什么要你?你以为你还是什么香饽饽?你也不想一想,论年龄你都可以做我的妈了,论经历你都可以和姆妈比了,我要不是看你能帮助我进步,我满庭芳草里躺着的人,什么样的鲜花异朵不能要?我要你?!

小姨站在那里,晃了一晃。她不相信这话是从鲁辉煌嘴里说出来的。有一刻她闭上了眼睛,整个儿地深陷入黑暗之中。她在黑暗中听见鲁辉煌气咻咻地喘着粗气,是玩急了眼玩伤了心玩累了身子的架势。小姨的心脏一阵搐痛,呼吸一瞬间停止了,黑暗中弥漫起一片红色。她让自己镇定下来,一点儿一点儿地,摸索到呼吸,拽紧了它。然后她睁开眼睛,看着鲁辉煌,平静地说,那么孩子,你听好了,你先乖乖地去洗把脸,换件干净的衣服,拿上你那些糖果和玩具,从这个门里走出去,去别的地方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