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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二十七(1)

小姨和鲁辉煌两个人经常性的吵架,焦建国全都知道,他知道但他却从来不关心。

焦建国那时已经从学校毕业了,在工厂里上班。焦建国一上班就再也不回家里来了,他住在工厂的单人宿舍里,有时候小姨想他了,捎信去让他回家来,他也不回来。有一次,小姨实在忍不住,往焦建国的工厂打了一个电话,焦建国好半天才来接了电话,在电话里不耐烦地说,我回来干什么?我回来无非是改善改善生活,我现在自己能挣工资了,要改善生活,我不能去馆子里改善?大老远的,我去你那里干什么?小姨说,建国,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的孩子,这个家不光是我的,也是你的。焦建国在电话里懒洋洋地,说,算了吧,我从来就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焦柳那里不是我的家,你那里也不是我的家,天知道我的家在哪里。我这种情况,和孤儿没有什么两样。小姨非常难过,说,建国,你这样说,让我这个做妈的伤心。焦建国说,你也用不着伤心,其实我也没有埋怨你的意思,我就是随便说说,你用不着往心里去。

焦建国曾经和我谈过这方面的话题。从小到大,他总是欺负我,但他又总是离不开我,老是来找我,不是敲诈我的零花钱,就是要我帮他干这事那事,拿我当他的跟班。不过有时候,他也对我发一发牢骚,给我说一说他的心里话。他好像是一匹毛皮凌乱的狼,在深秋的荒原上孤独地走着,走累了,就需要找一只兔子或是傻狍子来陪他驱赶寂寥,而我就是那只兔子或是傻狍子,我们俩就是这种关系。

平时我和焦建国在一起,基本上是以吃零嘴为主,他先摸清楚我身上有多少零花钱,再考虑怎样把那些零花钱花出去,把它们吃掉。我们在花掉那些零花钱的时候,会说一些家里的事。我们也会说到小姨。有一次,我们坐在卤鸭店外面的马路边啃着鸭头,我们一边啃,一边聊天。那一次,我才知道了他对小姨的仇恨有多么的深。

那次我们俩谈到小姨和鲁辉煌之间出现的危机。

我说,小姨真是太可怜了。

焦建国说,她那是活该。

我说,你怎么这么说小姨呢?

焦建国说,我不这么说我怎么说?

我说,你完全是恶狠狠的。

焦建国说,我还能怎么样?我还能咧着嘴笑?我还能表扬她不成?

我说,你不表扬不要紧,你不该那么恶狠狠的,她毕竟是你妈。

焦建国不说话,低了头啃鸭头。先是不共戴天地死命啃,啃得我心惊胆战,肉疼得要命。后来他的频率越来越慢了,再后来他就停了下来。

我的确有些害怕了,我说,建国你啃吧,你拼命啃,袋子里还有两个,要不行你都啃了。

焦建国把手中的鸭头用力甩出去,抬起头来。我一下子就停止了啃鸭头的动作。我停止了啃鸭头的动作不是因为我可惜他把没有啃干净的鸭头丢掉了,而是我看见了他眼里含着的泪水。

焦建国说,你知道什么?你这个幸福得可恶的家伙,你这个只知道啃鸭头的家伙,你从来就没有设身处地地替我想过,你要是真的替我想过,你就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我有些不明白。我说,我替你想什么?我把我的全部零花钱都拿出来买卤鸭头了,我买了鸭头又不是我一个人啃,是我们两个人啃,而且,每一次你都比我啃得多,你还总不啃干净,我从来就没有说过你。我都替你想得这样了,我还要怎样替你想?

焦建国转过头来看着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复杂的神色。他说,她这一辈子,到现在为止,已经和四个男人结过婚了,四个男人。她将来还会和多少男人结婚,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我告诉你,有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我甚至怀疑我的父亲是谁,他是不是焦柳?他是四个男人中间的哪一个?他是不是那四个男人中间的一个?你要知道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想一想吧,一个人,他不知道谁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只有一个不断嫁人的母亲,而我就是那个人,我是从那样的母亲的肚子里钻出来。天哪,那是多么肮脏的出生哪!我甚至为有这样的出生而感到耻辱!

我很生气他竟这样说小姨,那是我听见过的最恶毒的话了。我觉得小姨根本不该生他这个儿子,他这个儿子真不像是她生出来的。他还啃我的鸭头,他还那么大方地把没啃光的鸭头丢掉,他还说我不替他想,这令我更加的气愤。

我说,你放屁!

焦建国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红红的,挂着血丝,这使他更像一头孤独的狼。有时候我觉得焦建国就是一头狼,一头让人牵挂的狼,让人心痛的狼,你不可能不时时处处想着他,你也不可能不时时处处提防着他。但是我最终还是没有提防住他。他看了我一眼,收回目光,然后他十分疾速地从路边站起来,挥拳给了我一记。他的拳头打在我的下颏上,把我手中的纸袋打飞到老远,袋里的鸭头滚落到地上。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扑过来,开始用脚猛踢我。

我气坏了,从地上爬起来,抹一把鼻血,也不管鸭头怎么样了,攥紧拳头朝他扑了过去,和他扭打成一团。

那一次我们狠狠地打了一架,直打得脏水乱溅,尘土飞舞。要不是有一个警察老远地看见了,朝我们走过来,吓得我们撒丫子跑掉,我们极有可能把那一架打到天上去。

那一次的结果是,我被焦建国打得很惨,鼻青脸肿,牙根松动,眼睛肿成了一条缝,整整三天没能睁开。

这种结果是很正常的,如果打架,狼一般总是赢的,不管他是怎样地让人牵挂和心痛着。

在伪造“革命历史”被揭穿、鲁辉煌和小姨大吵一架的事情发生之后,鲁辉煌一直恳求小姨原谅他,不要抛弃他,他愿意做牛做马地服侍她。在他和小姨大吵一架之后,他并没有把自己的玩具收拾好,抱着它们离开小姨。他不愿意离开小姨,不愿意去别的地方玩,他只愿意和小姨玩,他迷恋和小姨之间的那种游戏。假造历史的事被揭穿,鲁辉煌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这对他的打击是前所未有的,可以说,他的政治前途差不多给毁掉了。但鲁辉煌是一个十分执著的人,从某种角度讲,他和小姨一样,不会计较别人怎么说,也不会计较一时一事的得失,相反,别人的说法,前途中的阻碍,有时候甚至会成为他和这个世界对抗的理由,并最终成就他。

鲁辉煌没有搬出去,仍然住在家里。他知道他的那番话伤害了小姨,但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小姨同样也伤害了他,甚至她对他的伤害比他对她的伤害更重。鲁辉煌并不计较这个,他不计较他对小姨的伤害和小姨对他的伤害,不计较所有在他的追求中发生着的伤害。他不断地给小姨解释,向小姨道歉,请求小姨的原谅。有好几次,他都撕下脸皮来,跪在小姨床头,痛哭流涕,要小姨看在他们相爱的分上,给他一次机会,让他们重新开始,让他能够重新向她奉献出他的爱。

小姨不知道该怎样对付鲁辉煌。她不知道应该拿他怎么办。小姨有一种筋疲力尽的感觉,有一种不想说话的感觉,有一种对生活中的一切都陌生到极致的感觉。她不愿去想发生在她和鲁辉煌之间的那件事,不愿去想在那次争吵中,鲁辉煌究竟说了一些什么。她同时拒绝和鲁辉煌做任何交谈。她甚至没有失望、没有气愤、没有苦恼,有的只是脑子里的一片空白。小姨好几次下班回家,进门时见到了鲁辉煌,都用一种迷惑的目光看着他,好像她想不起来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家里?她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在几天的冷战之后,小姨恢复过来,向鲁辉煌正式提出,要他搬出这个家。

小姨说,你有自己的宿舍,你可以搬到你自己的宿舍里去住。

鲁辉煌不肯。鲁辉煌说,我已经解释过了,我反反复复地说,我说过那是急了眼,那不是我心里真要说的话,我都说到这个分上了,我都给你下跪了,你还要我怎样做才行?

鲁辉煌给小姨下跪了,但他决不肯搬出去住。他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他给小姨做了一件又一件漂亮的衣裙,他把这一切都做完之后,就守在家里,等着小姨回家来。他坐在那里,或是站在那里,他的英俊的脸上是一种痛到了极度的痉挛,是一种悔到了无处再可以悔的神伤,它们在每一个点灯时分出现在小姨家的窗台前,让所有有意无意看到的人们都为之欷歔。

人们摇头,说,怎么会是这样呢?

人们后来又说,不是这样,又能是怎样呢?

小姨和鲁辉煌再度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在几年前的那场婚姻风波消失之后,小姨和鲁辉煌又一次为人们创造出新的话题,而这一次的话题正是前一次话题的延续,它恰恰证实了人们当年的判断是正确的。那是一场畸形的婚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人们当年正是这么认定的。这样的结局早在预料之中,只是当事者迷,他们看不出来这一点儿,或者事情恰恰相反,当事者并不迷,他们看出了这一点儿,他们看得很清楚,却非要孤注一掷,拿着明眼的牺牲做悲壮的殉道。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结局仍然是令人伤感的,人们都具有同情心,不会光顾着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是否具有前瞻性,是否预料到了未来。即使一番好心未必能被领受,人们仍然对当事者表示出深深的遗憾。他们私下里说,嗨,这个鲁辉煌呀,好端端的,非得把自己的前途和日子都毁了才算完,何苦呢?

母亲是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知道这件事情的。母亲一听说这件事就急坏了,跑去找小姨。母亲先对小姨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呢?接下来,她和人们说的话就没有什么两样了。她一个劲地说,怎么会弄成这样?怎么会弄成这样?好端端的日子,非得毁了才甘心吗?

母亲去找小姨的时候,小姨正在工作。小姨麻利地处理着手中的文件,没有答理母亲。她在母亲说那些话的时候打了好几个公务电话,然后又起草了一份报告,直到母亲发火了,说,梅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怎么才能算个头?小姨才放下手中的工作,抬起头来看着母亲。

小姨说,姐,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更不知道怎么才能算个头,这一切我都不知道。

母亲看着小姨。在她的眼里,那是一个糊涂透了的小姨,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小姨。母亲突然间感到那是一件没有希望的事,是一件已经结束掉的事。母亲说,那你要怎么办?

小姨反问母亲,你说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