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季羡林美文60篇
11228500000029

第29章 游记篇 (4)

在另一个地方,好像是一座大殿的前面或者后面,在一个牌楼前,有一个石砌的四方形的栏杆,中间有一个球形的东西嵌在地面上,是铜?是铁?看不清楚,反正是非常光滑,闪着白光。导游小姐说,谁要是用一只脚,男左女右,在球上站上两秒钟,眼睛看着前面什么地方的四个字,他又会得到什么什么好处。干这种玩意儿,我决不后人。我走上去,站在球上,大概连半秒钟都没有,脚就滑了下来。我当然又不能得到那些好处了。我毫不在意。我那阿Q思想又抬了头:阴间的玩意儿实在非凡地平庸,即使能站上两秒钟,又待如何呢?

又到了一个什么殿,看到了地狱里的人事部长,手持生死簿,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导游小姐高声问:“有姓孙的没有?有属猴的没有?”我们团里的孙车民碰巧没有在,也没有什么人自报属猴。导游小姐说:“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跑到阴司地狱里来,一手抢过生死簿,把自己的名字一笔勾掉,从此姓孙的和属猴的就都簿中无名,阎王爷没有办法召唤他们了。”我突然想到,阴司地狱里的管理工作真也应该加以改革,必须现代化了。如果把生死簿中的名字输入电脑,孙猴子本领再大,也无法把自己的名字勾掉了。岂不猗欤休哉!

在北京的时候,我曾多次说过,到八宝山去,要按年龄顺序排一个队,大家鱼贯而进,威仪俨然,谁也不要躐级抢先,反正我自己决不会像买稀罕的物品一样,匆匆挤上前去夹塞。我们走,要走得从容不迫,表现出高度的修养。现在到了鬼城,方知道自己既不姓孙,也不属猴,是生死簿上有名的,是阎王老爷子耀武扬威欺凌的对象。心里颇有点愤愤不平。我胆子最小,平生奉公守法,不敢越雷池一步。但是此时我却忽然一反常态,决心对阎王爷加以抵抗。不管催命鬼的帽子戴得多高,也不管“你也来了”四个字写得多大,我硬是不走,我想成为一个我生平最讨厌的钉子户。对阴司的律条我是精通的,同阎王爷辩论,我决不会输给他。

也许有人会问:“你这样干,不怕阎王老子那些刀山、油锅吗?”是的,刀山、油锅当然令人害怕。但是,当我们走到填满了阴司地狱里酷刑雕塑的房间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我们只是隔着玻璃窗子,影影绰绰地匆匆忙忙地看到了一点刀山、油锅的影子,并没有怎样感到恐怖。有人说,有心脏病的人千万不要来逛鬼城,怕受不住刀山、油锅的惊吓。我看,这些话确实夸大了。我也是戴着冠心病帽子的老人,但是我看完了刀山、油锅,依然故我,兴致盎然,健步如飞,走下山来。

我性子急,上山走在最前面,下山也走在最前面。别人还没有下来,我就坐在一棵大树下的石头栏杆上休息了。陆续有人下来了,见了我都说:“季老!你做得对!山你是上不去的,坐在这里休息该多好呀!”当他们知道我已经上过山时,都多少有点吃惊。此时有人问那个活泼可爱的导游小姐,让她猜一猜我的年龄。她像在拍卖行里一样,由六十岁起价。别人说“太低”,她就逐渐提高。由六十岁经过几个步骤猜到七十岁。她迟迟疑疑,不愿意再提高,想一锤定音。经许多旁边的人多方启发、帮助,她又往上提高,几乎是一岁一步,到了八十,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提了。尽管大家嚷着说:“不行,还要高!”小女孩瞪大了眼睛,不再说话了。在惊愕之余,巧笑倩兮。

这一小小的插曲颇为有趣,它结束了我的鬼城之游。

我们辞别了鬼城,辞别了导游小姐,回到船上,立即整装,参加总结酒会。接着是大宴会,觥筹交错,笑语连声,灯光闪耀,有如白日。仅在半点钟前的鬼城之游,早已成为回忆中的一点影子。如果此时站在鬼城上下望我们的游轮,这一艘正在漫漫的长江中徐徐开动的游轮,一定像一团炤炤焜耀的光辉。

1992年10月17日

游小三峡

愧我孤陋寡闻,虽然已届耄耋之年,而且1955年还畅游过一次三峡;但是,直到不久以前,我还只知有大三峡,小三峡则未之见也。

最近几年来,风闻“小三峡”这个名词,我也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地认为,这只不过是在葛洲坝修建以后,长江上游水涨,因而形成了这个所谓“小三峡”而已。我并没有什么渴望想去游历一番。

然而,世界事有大出人意料者。今年九十月之交,中国的《人民日报》与日本的《朝日新闻》联合举办“展望二十一世纪的亚洲——国际讨论会”,租了一艘长江上的豪华游轮“峨眉号”,边游三峡,边开会。我应邀参加。日程表上安排有游小三峡一项。直至此时,也还没有能引起我的注意和兴趣,我只不过觉得游一游也不错而已。

游轮驶过了闻名世界的神女峰等等景观,在巫山县停泊。在这里换小艇进入大宁河,所谓小三峡就在这里。我此时才如梦初醒:原来还真有一个小三峡呀!

在这里,我立即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长江水由于上游水土流失极端严重,原来的清水已经变成了黄水,同黄河差不多了,而大宁河水则尚清澈。两股水汇流处,一清一黄,大有泾渭分明之概。我的耳目为之一新,精神为之一振了。我们在大三峡中已经航行了不短的距离。大自然的瑰丽奇伟的风光,已经领略了不少。我现在虽然承认了,世上真还有一个小三峡,但是,在我下意识中又萌生了一个念头:小三峡的风光决不会超过大三峡。如果真正超过了的话,那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然而,这一回我又错了。小艇转入小三峡以后不久,我就不断地吃惊起来。这里的水势诚然比不上长江的混茫浩瀚,没有杜甫所说的那样“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气势。然而水平如镜,清澈见底。两岸耸立的青山也与大三峡有所不同。在那里,岸边的悬崖绝壁,葱茏绿树,只能远观;有时还被罩在迷蒙的云雾中,不露峥嵘。在这里却就在我们身边,有时简直就像悬在我们头顶上,仿佛伸手就可以摸到。峭壁千仞,我原以为不过是一句套话。这里的峭壁真有千仞,而且是拔地而起,笔直上升。其威势之大,简直让我目瞪口呆,胆战心寒。不由得你不叹宇宙之神奇。至于碧树,真是绿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这碧绿,仿佛凝结成液体,“滴翠”二字决不是夸张。我坐在小艇上,好像真感觉到这碧绿滴了下来,滴到了我的头上,滴到了别人头上,滴到了小艇中,滴到了清水中,与水的碧绿混在一起,幻成了一个碧绿的宇宙。

同是碧绿,并不单调。河回路转,岸上景色一时一变,大有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之概。导游小姐口若悬河,把两岸山上的著名景观说得活灵活现。同别的名胜一样,这些景观大都同中国的珍奇动物,同民间流行的神话传说联系起来,什么熊猫洞,什么猴子捞月,什么水帘洞,什么观音坐莲台,等等。如果她不说,你或许不会想到。但是,经她一指点,则就越看越像,不得不佩服当地老百姓幻想之丰富了。

两岸山上,也有不是幻想的东西,确确实实是人工造成的东西。比如栈道。在悬崖峭壁上,我看到一排相隔一二尺的小方洞,是人工凿成的。方洞中插上木板,当年拉纤的奴力就赤足走在上面。据说这样的栈道竟长达四百里。我们很容易想象出,这玩意儿有多么危险。还比如悬棺,也同样是凿在悬崖峭壁上的洞,这个洞当然要大得多,大得能容下一口棺材。我们今天很难想象,这棺材是怎样抬上去的。在中国的西南一带,有悬棺的地方颇为不少。这可能是当地民族的一种特殊的风习。

正当大家聆听导游小姐生动的讲解,欣赏两岸高山的名胜古迹时,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

“猴子!猴子!”

全艇的人立刻活跃起来。我虽然老眼昏花,此时也仿佛得到了神力,似乎能明察秋毫了。我抬头向右岸的山崖上绿树丛中望过去,果然看到几只猴子,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灰黄色的皮毛衬上了树的碧绿,仿佛凸出来似的,异常清晰明显。

艇上的中日人士都熟悉唐代大诗人李白的那一首著名的诗: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是多么美妙无比的情景啊!可惜的是,三峡的猿声早已消逝,很久以来就没有能听到了。我曾担心,我们的子子孙孙永远再也没有可能欣赏李白诗中的意境了。然而,眼前,就在这小三峡中,猴子居然又露了面,为小三峡增加美妙,为人类增添欢乐,我们艇上这一群人的兴奋和喜悦,还能用言语来表达吗?

全艇的人兴会淋漓,谈笑风生。本来已经够美妙绝伦的山水,仿佛更增添了几分妩媚,山仿佛更清,水仿佛更秀,连小艇也仿佛更轻,飞速地驶在绿琉璃似的水面上,撞碎了天空中白云的倒影,撞碎了青峦翠峰的倒影。我们此时真仿佛离开了人间,飘飘然驶入仙境了。

由于时间关系,我们无法走到小三峡的尽头,也就是大宁河能通航的120公里。走了大约一半的路程,我们的小艇就转回头来,走上归程。

沿岸的风光我们已经看过一遍,用不着再讲解、翻译。活泼的导游小姐也坐下来休息了。又因为此时已是顺水行舟,艇速极快。艇上的人也多半坐在那里,自由交谈,甚至有人在闭目养神。一切都比较清静,没有来时那样的兴奋和激动了。

然而日本学者却突然又兴奋活跃起来。他们站起身来,又是招手,又是欢笑。原来他们在一艘逆水而上的游艇上看到了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他也来游小三峡了。这真是一次意想不到的事情。两艘游艇,一只上水,一只下水,擦肩而过,只在一瞬间。可艇中的宁静的气氛再也保持不下去了。中日双方的学者们,还有专程陪我们游览的县委书记和随从们,精神又都抖擞起来,小艇又载满了欢声笑语了。

我在这里顺便插上几句话。回到北京以后,我在《人民日报》上读到了林林同志翻译的中曾根的俳句《小三峡舟行》:

一泓秋水分山脉,

波光何碧绿。

伴赤壁凝立,

望澄澈之秋空。

可见此时不是政治家而是诗人的中曾根康弘先生是多么陶醉于中国的山水中而诗兴淋漓了。

回头再说我们小艇中的情景。大家看到了日本的首相来游中国的小三峡,可见小三峡吸引力之大。大家把话题一转,自然而然就转到了中日山水的比较上。日本全国山清水秀,几乎可以说,全国就是一个大花园。日本人爱美之心和洁癖,扬名世界。每一个家庭,门前总有一个小花园。哪怕只有一丈见方,也必然栽上一棵松树,种上一些花草,看上去美妙无比,真令人赏心悦目。天然景色也并不缺少,像富士山、箱根等等著名的风景胜地,更真正能拴住游者的心。但是,日本毕竟是一个岛国,地方是有限的,像中国的大、小三峡,在日本是无法想象的。即使造物主想对日本垂青,他也无法把大、小三峡安放在日本列岛上。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大家七嘴八舌,畅谈不休。日本朋友看上去也非常兴奋,兴致很高。他们心里怎么想,我当然不得而知。然而在这气象恢宏,鬼斧神工般的小三峡中,大自然景观的威力压在每一个人头上,令人目眩神移,谁也无法否认摆在眼前的这个事实了。

对我个人来讲,过去不知道有多少次了,我目击祖国的名山大川,常常感慨万端。过去我朦朦胧胧不甚了了的小三峡,现在又摆在我的眼前,我说不出话来。自然的伟大和威力,我这一支拙笔是描绘不出来的。我虔心默祝,感谢大自然独垂青于我中华,独钟爱我们的赤县神州。我感到骄傲,感到光荣,觉得我们这一片土地真是非常可爱的。这种感觉或者感情,将永远保留在我内心深处。

1992年11月24日

去故国——欧游散记之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有一个到外国去,尤其是到德国去的希望埋在我的心里了。同朋友谈话的时候也时时流露出来。在外表看来似乎是很具体、很坚决。其实却渺茫得很。我没有伟大的动机。冠冕堂皇的理由自然也不能没有。但仔细追究起来,却只有一个极单纯的要求:我总觉得,在无量的——无论在空间上或时间上——宇宙进程中,我们有这次生命,不是容易事;比电火还要快,一闪便会消逝到永恒的沉默里去。我们不要放过这短短的时间,我们要多看一些东西。就因了这点小小的愿望,我想到外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