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究竟怎样去呢?似乎从来不大想到。自己学的是文科,早就被一般人公认为无补于国计民生的落伍学科;想得到官费自然不可能。至于自费呢,家里虽然不能说是贫无立锥之地;但若把所有的财产减去欠别人的一部分,剩下的也就只够一趟的路费。想自己出钱到外国去自然又是一个过大的妄想了。这些都是实际上不能解决的问题,但却从来没有给我苦恼,因为我根本不去想。我固执地相信,我终会有到外国去的一天。我把自己沉在美丽的涂有彩色的梦里。这梦有多么样的渺茫,恐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
一直到去年夏天,当我的大学学程告一段落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想到究竟怎样到外国去。恐怕从我这个不切实际的只会做梦的脑筋里再也不会想出切合实际的办法:我想用自己的劳力去换得金钱,再把金钱储存起来到外国去。我没有详细计算每月存钱若干,若干年后才能如愿,便贸贸然回到故乡的一个城里去教书。第一个月过去了,钱没能剩下一个。第二个月又过去了,除了剩下许多账等第三个月来还之外,还剩下一颗疲劳的心。我立刻清醒了,头上仿佛浇上了一瓢冷水:照这样下去,等到头发全白了的时候,岂不也还是不能在柏林市上逍遥一下吗?然而书却终于继续教下去,只有把疲劳的心更增加了疲劳。
就在这时候,却有一个从天而降的机会落在我的头上。我只要出很少的一点钱就可以到德国去住上二年。亲眼看着自己用手去捉住一个梦,这种狂欢的心情是不能用任何语言文字描写得出的。我匆匆地从家里来到故都,又匆匆地回去。从虚无缥缈的幻想里一步跨到事实里,使我有点糊涂。我有时就会问起自己来:我居然也能到德国去了吗?然而,跟着来的却是在精神上极端痛苦的一段。平常我对事情,总有过多的顾虑,这我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但这次却不能不顾虑;我顾虑到到德国以后的生活,我顾虑到自己的家境。许多琐碎到不能再琐碎的小事纠缠着我,给我以大痛苦。
随处都可以遇到的不如意与不满足像淡烟似的散布在我的眼前。同时还有许多实际问题要我解决:我还要筹钱。平常从自己手里水似的流去的钱,我现在才知道它的可贵。从这里面也可以看出真正的人情和世态。经了许多次的碰壁,终于还是大千和洁民替我解了这个围。同时又接到故都里梅生的信,他也要替我张罗。在这个期间,我有几次都想放弃了这个机会,因为这个机会带给我的快乐远不如带给我的痛苦多,但长之却从辽远的故都写信来劝我,带给我勇气和力量。我现在才知道友情的可贵;没有他们几位,说不定我现在又带了一颗疲劳的心开始吃粉笔末的生活了。这友情像一滴仙露,滴到我的焦灼的心上,使我又在心里开放了希望的花,使我又重新收拾起破碎的幻想,回到故都来。
在生命之路上,我现在总算走上一段新程了。几天来,从早晨到晚上,我时常一个人坐在一间低矮然而却明朗的屋里,注视着支离的树影在窗纱上慢慢地移动着,听树丛里曳长了的含有无量倦意的蝉声。我心里有时澄澈沉静得像古潭;有时却又搅乱得像暴风雨下的海面。我默默地筹划着应当做的事情。时时有幻影,柏林的幻影,浮动在我眼前:我仿佛看到宏伟古老的大教堂,圆圆的顶子在夕阳中闪着微光;宽广的街道,有车马在上面走着。我又仿佛看到大学堂的教室,头发皤白的老教授颤声讲着书。我仿佛连他的声音都能听得到;他那从眼镜边上射出来的眼光正落在我的头上。但当我发现自己仍然在这一间低矮而明朗的屋子里的时候,我的心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我虽然在过去走过许多路,但从降生一直到现在,自己脚迹叠成的一条路,回望过去,是连绵不断的一线,除了在每一年的末尾,在心里印上一个浅痕,知道又走过一段路以外,自己很少画过明显的鸿沟,说以前走的是一段,以后是另一段的开端。然而现在,自己却真的在心里画了一个鸿沟,把以前24年走的路就截在鸿沟的那一岸;在这一岸又开始了一条新路,这条会把我带到渺茫的未来去。这样我便不能不回头去看一看,正如当一个人走路走到一个阶段的时候往往回头看一样。于是我想到几个月来不曾想到的几个人。我先想到母亲。母亲死去到现在整二年了。前年这时候,我回故乡去埋葬母亲。现在恐怕坟头秋草已萋萋了。我本来预备每年秋天,当树丛乍显出点微黄的时候,回到故乡母亲的坟上去看看。
无论是在白雾笼罩墓头的清晨,归鸦驮了暮色进入簌簌响着的白杨树林的黄昏,我都到母亲墓绕两周,低低地唤一声:“母亲!”来补偿生前八年的长时间没见面的遗恨。然而去年的秋天,我刚从大学走入了社会,心情方面感到很大的压迫;更没有余闲回到故乡去。今年的秋天,又有这样一个机会落到我的头上。我不但不能回到故乡去,而且带了一颗饱受压迫的心,不能得到家庭的谅解,跑到几万里外的异邦去漂泊,一年,二年,谁又知道几年才能再回到这故国来呢?让母亲一个人凄清地躺在故乡的地下,忍受着寂寞的袭击,上面是萋萋的秋草。在白杨簌簌中,淡月朦胧里,我知道母亲会借了星星的微光到各处去找她的儿子;借了西风听取她儿子的消息。然而所找到的只是更深的凄清与寂寞,西风也只带给她迷离的梦。
我又想到母亲生前最关心的外祖母。当我七八岁还没有离开故乡的时候,整天住在她家里,她的慈祥的面貌永远印在我的记忆里。今年夏天见她的时候,她已龙钟得不像样子了。又正同别人闹着田地的纠纷,现在背恐怕更驼了吧?临分别的时候,她再三叮嘱我要常写信给她。然而现在当我要到这样远的地方去的时候,我却不能写信给她,我不忍使她流着老泪看自己晚年唯一的安慰者离开自己跑了。我只希望她能好好地活下去,当我漂泊归来的时候,跑到她怀里,把受到的委屈,都哭了出来。我为她祝福。
我终于要走了,沿了我自己在心里画下的一条鸿沟的这一岸的路走去。天知道我会走到什么地方去;这条路真太渺茫,渺茫到使我吃惊。以前我曾羡慕过漂泊的生活,也曾有过到外国去的渴望。然而当希望成为事实的现在,我又渴慕平静的生活了。我看了在豆棚瓜架下闲话的野老,看了在一天工作疲劳之余在门前悠然吸烟的农人,都引起我极大的向往。我真不愿意离开这故国,这故国每一方土地,每一棵草木,都能给我温热的感觉。但我终于要走的,沿了自己在心里画下的一条路走。我只希望,当我从异邦转回来的时候,我能看到一个一切都不变的故国,一切都不变的故乡,使我感觉不到我曾这样长的时间离开过它,正如从一个短短的午梦转来一样。
1935年8月13日
表的喜剧——欧游散记之一
自己是乡下人,没有见过多大的世面;乡下人的固执与畏怯还保留了一部分。初到柏林的时候,刚走出了车站,头里面便有点朦胧。脚下踏着的虽然是光滑的柏油路,但我却仿佛踏上了棉花。眼前飞动着汽车电车的影子,天空里交织着电线,大街小街错综交叉着:这一切织成了一幅有魔力的网,我便深深地陷在这网里。我惘然地跟着别人走,我简直像在一片茫无涯际的大海里摸索了。
在这样一片茫无涯际的大海里,我第一次感觉到表的需要,因为它能告诉我,什么时候应当去吃饭,什么时候应当去访人。说到表,我是一个十足的门外汉。在国内的时候,朋友中最少也是第三个表,或是第四个表的主人。然而对我,表却仍然是一个神秘的东西。虽然有时在等汽车的时候,因为等得不耐烦了,便沿着街向街旁的店铺里张望,希望能发现一只挂在墙上的钟,看看时间究竟到了没有。但张望的结果,却往往是,走了极远的路而碰不到一只钟。即便侥幸能碰到几只,然而每只所指的时间,最少也要相差半点钟。而且因为张望的态度太有点近于滑稽,往往引起铺子里伙计的注意,用怀疑的眼光看我几眼。
当我从这怀疑的眼光的扫射下怀了一肚皮的疑虑逃回汽车站的时候,汽车已经开走了。一直到去年秋天,自己要按钟点挣面包的时候,才买了一只表。然而只走了三天,就停下来。到表铺一问,说是发条松,修理好了不久又停下来。又去问,说是针有毛病。修理到五六次的时候,计算起来,修理费已经超过了原价,但它却仍然僵卧在桌子上。我便下决心,花了相当大的一个数目另买了一只。果然能使我满意了。这表就每天随着我,一直随我坐上西伯利亚的火车。然而在斯托扑塞换车的时候,因为急着搬行李,竟把玻璃罩碰碎了。在当时惶遽仓促的心情下,并不觉得是一个多大的损失,就把它放在一个茶叶瓶里,又坐了火车。当我到了这茫无涯际的海似的柏林的时候,我才又觉到它的需要了。
于是在到了的第三天,就由一位在柏林住过二年的朋友陪我出去修理。仍然有一幅充满了魔力的网笼罩着我的全身。我迷惘地随了他走。终于在康德街找到了一家表铺。说明了要换一个玻璃罩,表匠给了我一张纸条。我只看到上面有黑黑的几行字的影子,并没看清是什么字。因为我相信,上面最少也会有这表铺的名字和地址;只要有名字和地址,表就可以拿回去的。他答应我们第二天去拿。我们就跨出了铺门。
第二天的下午,我不愿意再让别人陪我走无意义的路,我便自己出发去取表。但是一想到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取呢,立刻有一团迷离错杂的交织着电线的长长的街的影子浮动在我的眼前。我拿出那张纸条来看,我才发现,上面只印着收到一只修理的表,铺子名字却没有,当然更没有地址。我迷惑了。但我却不能不找找看。我本能地沿着康德街的左面走去,因为我虽然忘记了地址,但我却模模糊糊地记得是在街的左面。我走上去,我把我的注意力集中到每个铺子的招牌上,每个铺子的窗子里。我看过各种各样的招牌和窗子。我时时刻刻预备着接受这样一个奇迹,蓦地会有一个表字或一只表呈现到我的眼前。然而得到的却是失望,我仍然走上去,康德街为什么竟这样长呢?我一直走到街的尽端,只好折回来再看一遍。终于在一大堆招牌里我发现了一个表铺的招牌。
因为铺面太小了,刚才竟漏了过去。我仿佛到了圣地似的快活,一步跨进去。但立刻觉得有点不对,昨天我们跨进那个表铺的时候,那位修理表的老头正伏在窗子前面工作。我们一进去,他仿佛吃惊似的把一把刀子掉在地上。他伏下身去拾刀子的时候,我发现他背后有一架放满了表的小玻璃橱。但今天那架橱子移到哪儿去了呢?还没等我把这疑虑扩散开来,主人出来了,也是一位老头。我只好把纸条交给他,他立刻就去找表。看了他的神气,想到刚才自己的怀疑,我笑了。但找了半天,表终于没找到。他用手搔着发亮的头皮,显出很焦急的样子。他告诉我,他的太太或者知道表放在什么地方。但她现在却不在家。让我第二天再去。他仿佛很抱歉的样子,拿过一支铅笔来,把他的地址写在那张纸条的后面。我只好跨出来,心里充满了疑惑和不安定,当我踏着暮色走回去的时候,对着这海似的柏林,我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