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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幸福的声音

朋友向我推荐一碟音乐CD,他说那是一些幸福的声音。CD放在抽屉里,很久没有动过,直到我觉得应该归还时,连包装还没有拆开。他问听后感觉怎样,我如实回答,还没有听呢,我似乎没有必要借助一些音乐来调节心情了。他执意让我带走,我有些不情愿地再次拿回家。一天黄昏,写字感觉越来越低调,拿出CD放在电脑的光驱里,一边断断续续地写,一边零零散散地听。只是一些特别单纯的曲调,几乎是平铺直叙的,伴唱歌手的声音很朴实,没有任何修饰,仿佛一个象牙塔里的学生,迫不及待地诉说着简单的快乐和难以掩藏的心事。

想起一部韩国电影《春逝》。少年男女,疯狂地恋爱,他们搜集着所有可供回忆的声音,比如风声,雨声,河流,哭泣,欢笑,落叶的声音,还有爱情来临时的背景音乐,春天离开时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安静,他们以为那就是幸福。原来风花雪月也是可以记录在案的。

仔细想想,你能回忆起来的关于幸福的声音是什么呢?

童年的声音也许是妈妈在楼上叫你回家吃饭的呼唤,嘹亮而悠长,把你从玩耍的角落里,牵引到一桌简单可口的饭菜前;少年时幸福的记忆是火车的汽笛声,它从你身边呼啸而过,把你天真的目光带到很远的地方,你想总会有一天,沿着柔软的钢轨到达它的终点,那里应该有蔚蓝的海洋,和天空一样;青年时应该是《春逝》中所描述的,你和当年的恋人在雨中漫步,在雪中奔跑,那时,你们顾不上看路边的花朵,偶尔望一下月亮,也会急忙转过视线,长久地凝视恋人脸庞上的月光,如今你们走到一起,成为今生的伴侣,那些幸福的声音,也就淹没在一句句遥远的叮咛,或者是傍晚的煎炒烹炸中了……想象一下老年时幸福的声音吧,也许是一曲吱吱嘎嘎的二胡,也许是一声朋友苍老而永恒的祝福,那时,你有无数可以回味的时间,相信你会沉浸在时光的最深处,静静地聆听花开的声音,一如少年时,面朝大海,心在高原。

我所能想起来的也就是这些了。我发现它们都极其平常,即使在生命中的某一个阶段,你也可以集中感受到这些幸福的声音,可是你当时并未在意。让人怀念的也就是这些简单的片段和朴素的声音。一定要记住啊,即使老了,耳朵里永远成了空白,但你的心已经学会了发声,你的眼睛也会说话了,你和当年的恋人,也就是现在的老伴,不再需要语言的交流,虽然目光已经浑浊了,但它能发出的信息还很清晰。

仿佛看了一部名叫《幸福》的完整版电影。

依然有遗憾的。在我的记忆或想象里,来自父亲的声音却是一条无声的河流,它只是静静地流过去,流过去。也许他走得太早了,在我还不懂珍惜的时候,我沉默的爸爸啊,你的声音已经消失在时光的彼岸,给孩子留下的是另一部叫做《黑暗》的,被剪辑的支离破碎的电影。

爸爸走了十二年的时候,我写了一篇《纸上的父亲节》,记录了一些越来越清晰的往事。如果说到声音,也许只是飘雪的声音,沙沙的,渐渐覆盖了原野和河流,而暖色的灯光在洁白和安详的背景中显现出来。

这篇文章刊登在本地报纸的副刊上,朋友说那是我写过的最好的文章,因为真实。当我一遍遍怀想那些幸福而细碎的片断时,我曾那么接近幸福。

爸爸的老朋友读了这篇文章,说他读了许多遍。他的老伴儿说,他把这张报纸放在阳台上,一有空闲就看,一看就是很长时间。有一天,也是黄昏,我和妈妈去叔叔家串门儿,老人说,那篇文字他竟然都会背了,一定要让我听听。我赶忙说不要,因为那是一个伤口,空洞而疲惫,不能碰触。

但老人还是坐在我的对面,一字一句地背诵起来,像个小学生似的,认真,专注。我的文字在老人的声音里获得了更为深刻的生命。他和爸爸来自同一个城市,相似的口音,相同的经历,还有朴实的性情,让他们尤为亲近。他比爸爸年轻些,但也是六十几岁的老人了,他说常常想起爸爸,他读这篇文章时感到了安慰。

老人开始还有些羞涩,也许他很久没有背诵过任何文章了,时而停顿,时而重复,我在老人的停顿里,湿了眼睛。

他真的很用心,连一些不常用的文字他都查了字典,标注了拼音。后来,老人显然进入了状态,非常流利地背完了全文。

不说感动,也不说感谢。我陷在沙发里,再也听不见老人背诵的过程,心里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充满了,无从诉说,那些来自黑夜,以及发自心底的声音,转化成沉默的泪水,流下来,流下来。我不再企图掩饰。但仍然微笑着。

也许这辈子,只有这篇文字被这个沉默寡言的老人背诵吧。在那个黄昏,我真的听到了幸福的声音,虽然关于爸爸的幸福不再,但是我在另一位老人的身上,得到了某些补偿。

那一刻,我仍是个孩子。我想起妈妈在夕阳里的召唤,穿透长空的汽笛,以及被雨帘隔开的张望。有人做过一个实验,他们爬上屋顶,用麦克风将雪花的声音吸入,然后再通过示波器播放出来,结果发现,飘落的雪并非没有声音,而是发出极其尖锐的声音,听上去,就像火车的呼啸。

那一刻,原以为雪落无声的意象,和父爱无言的遗憾都化为一湖温柔的秋水,深蓝之下,幸福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