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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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好了,好了,就让小丫头先讲吧。你什么故事?”雪江表现得很谦逊。

“故系是,小孩,小孩,你去哪?”

“有意思,后来呢?”

“哇(我)们上田里割稻去!”

“哟,懂得真不少!”

“你一拉(来),就碍事!”

“哟,不是‘拉’,应该是‘来’。”敦子插嘴说。小丫头又是“巴布”一声大喝,吓得敦子不吭声了。但是,由于敦子这么一插嘴,小丫头忘了下文,讲不下去了。

“小丫头!故事讲完了?”雪江问道。

小丫头说:“那个,以后别老放屁了。噗,噗,噗的。”

“哈哈哈,真恶心,这是谁教你说的?”

“女帕(仆)!”

“这个坏女仆,教这种话!”女主人苦笑着说,“好了!这回轮到雪江讲故事啦!丫丫要安安静静地听哟!”

这个小“暴君”终于老实了,好半天都安安静静地听故事。

“八木先生的讲演是这样的。”雪江终于开始讲了。“据说从前,在一个十字路口中间有一座巨大的石头地藏菩萨像。可是,那地方是车水马龙的热闹场所,地藏菩萨很挡道。于是,很多人聚到一起,商量怎样才能把石像移到某个角落去。”

“这是真事儿吗?”

“不知道,关于这一点,他什么也没有说呀!于是,大家出了不少主意。街上有个头号大力士。他说:‘这有何难,看我的,一定把石像搬走!’他独自一人去了十字路口,光着膀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大汗淋漓,也搬不动那石像。”

“看来这石像很重啊。”

“是呀。那个男子筋疲力尽,回家睡觉去了。于是,人们又商量起来。这时,一位街上最聪明的男子说:‘不用担心,让我来试试吧!’他在套盒里装满豆馅粘糕,来到石像面前,给石像看里面豆馅粘糕,说:‘请跟我到这边来!’他以为地藏菩萨也会贪吃,所以用豆馅粘糕勾引的话,说不定会使其上钩,可是,石像纹丝没动。那个聪明的男子觉得这一招不顶用,又把酒倒进葫芦里,一只手拎着葫芦,另一只手拿着酒盅,走到菩萨像前说:‘要不要喝一杯?想喝,就请到这边来!’他这样折腾了三个来小时,那菩萨像依然一动不动。”

“雪江姐!地藏菩萨肚子不知道饿吗?”敦子问道。

澄子说:“我想吃豆馅粘糕啦!”

“聪明人两次都没成功,于是又做了好些假钱,对菩萨像说‘你很想要吧?想要就来拿呀!’又是将假钱伸到菩萨像眼前,又是拽的,可是这一招也不灵。那地藏菩萨十分顽固哩!”

“是吗,有点像你的叔叔。”

“嗳,和我叔叔一模一样。最后,那个聪明人也厌烦了,放弃了努力。再后来吧,一个爱说大话的人出来说:‘我保证把它挪走。放心好了。’就像对付区区小事似的,打了包票。”

“那个爱吹牛的人怎么做的?”

“那可太有意思了。他先穿上警察服,粘上假胡子,来到菩萨面前,虚张声势地说:‘喂,喂,你要是再不走,有你好瞧的!警察可轻饶不了你!’可如今这世上,即使装警察又有谁会害怕?”

“就是啊。那么,菩萨像动了吗?”

“怎么会动?和叔叔一样嘛!”

“可是,你叔叔非常怕警察呀!”

“哟,是吗!叔叔那么害怕吗?看来,再也没有比警察更可怕的了。不过,据说地藏菩萨一动也不动,泰然自若的。这时,那个吹牛大王勃然大怒,脱下警察服,将假胡须扔到纸篓里,然后,换上阔老的衣服又来了。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摆出一副岩崎男爵的派头。够可笑的吧!”

“所谓‘岩崎的派头’,究竟是什么样?”

“不过是摆摆臭架子呗。并且什么也不做,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叼着一根大雪茄,围绕着地藏菩萨边吸边走。”

“这是打算做什么?”

“为了用烟雾将地藏菩萨笼罩起来呀。”

“简直像说单口相声一样。那么,顺利地把菩萨像裹在烟雾里了吗?”

“不行啊!因为对方是个石头嘛!骗人也要有个分寸。听说他后来又乔装起王爷来了。蠢死了!”

“怎么?那时候就有王爷?”

“大概有吧。八木先生这么说的。据说那个人真的假扮成了个王爷。虽然胆战心惊,可他总还是做了。区区一个吹牛大王,岂不是犯了不敬之罪吗?”

“你说的王爷,是哪位王爷呀?”

“哪位王爷?不论装扮成哪位王爷,都是一样地不敬啊。”

“也是啊。”

“装扮成王爷也不灵。吹牛大王也没有办法了,认输说:‘凭我这点本事,对地藏菩萨是奈何不了了!’”

“自找的!”

“是啊,本该惩办他一下的……可人们都忧心如焚,又开始商量起来。但是,再也没有人自告奋勇了,大家一筹莫展。”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还没完哪。最后,雇了好多车夫、无赖,在地藏菩萨周围哇哇乱叫。他们说,只是为了气气菩萨,叫他在这儿待不住就行。因此,他们轮班吵嚷,昼夜不停。”

“真够辛苦的。”

“即便这样吵嚷还是不起作用,地藏菩萨也够顽固的。”

“后来呢?”敦子热心地问道。

“后来呀,不论每天怎么吵闹,也不灵验,人们都有些厌倦了,可是脚夫和无赖不管干多少天,都能挣工钱,所以乐得这么闹腾。”

“雪江姐!工钱是什么?”澄子问道。

“工钱嘛,就是钱呀!”

“领了钱,做什么用?”

“领了钱么,怎么说呀……呵呵呵,澄子真是个淘气鬼……婶子,那些人这么白天黑夜地吵嚷。当时街上有个名叫‘傻阿竹’傻子,什么也不懂,谁都不理他。这个傻子看到这情景,问道:‘你们为什么吵嚷啊?难道说花好多年,也移动不了地藏菩萨吗?真可怜……’”

“一个傻子,还不简单哪!”

“是个不简单的傻子哟!大家听了他的话,商量说:‘不妨死马当活马医。叫他试试看。’于是就请傻子帮忙。傻子一口答应下来。他说:‘你们别那么吵吵,安静点!’让那些车夫和无赖退后,自己飘然来到地藏菩萨面前。”

“雪江姐,‘飘然’是傻阿竹的朋友吗?”敦子在关键时候这么一问,惹得妈妈和雪江哈哈大笑。

“哪里,不是朋友。”

“那是什么?”

“‘飘然’就是……唉,没法解释。”

“‘飘然’,就是‘没法解释’?”

“不是的。‘飘然’就是……”

“什么呀?”

“你知道那位多多良三平先生吧?”

“知道呀,他还给过我红薯呢。”

“就是那个多多良先生啊。”

“难道说多多良先生就是‘飘然’?”

“哎,可以这么说吧。且说那傻阿竹来到地藏菩萨面前,揣着手说:‘地藏菩萨!街上的人都求你换个地方,请起身吧!’这么一说,地藏菩萨答道:‘既然如此,早些告诉我不就得啦。’于是,菩萨像缓缓地移动了。”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地藏菩萨!”

“下边才开始演说。”

“还没完?”

“是啊。接下来八木先生说:‘今天召开妇女会,我特意讲了上面的故事,是有原因的。说出口来,也许失礼,但妇人有个毛病,遇事往往不从正面走捷径,反而采取舍近求远的方式。当然,不单是妇人如此。在这明治年代,即使男子,受到文明之弊端的影响,多少也变得像个女人,因此,常常花费多余的过程和精力,却误以为这才是正道,是绅士必须遵循的方针的人似乎为数不少哩。但是,这些人都是文明开化束缚下的畸型儿这一点已毋须赘言。只是对于妇人们来说,千万要记住我刚才讲过的那个故事,一旦遇到问题,请按照傻阿竹的直率态度去处理。诸位如果成了傻阿竹,夫妻之间,婆媳之间的纠葛,肯定会减少三分之一。人心眼越多,心眼就越是作祟,成为不幸的源泉。多数妇人比男人不幸,都怪心眼太多了。请大家变成傻阿竹吧!’”

“真的?那么,雪江姐,你想成为傻阿竹吗?”

“怎么可能呢。我才不想成为那种傻子呢。金田家的富子小姐听了气得要死,说:‘这么说太失礼啦!’”

“金田家的富子小姐?就是对街那家的?”

“是呀,就是那位摩登女郎哟!”

“她也在你们学校上学?”

“不!只是因为开妇人会,她才去旁听的。打扮得真时髦,简直吓人。”

“可是,听说她长得很出众呢。”

“很一般的!并不像她自我感觉那样好看。要是像她那么涂脂抹粉的,就没有人不好看了。”

“那么,雪江姐若是像金田小姐那样化妆,肯定比金田小姐漂亮一倍吧?”

“哟,讨厌!少说两句行不行。我可不知道。不过,那位小姐打扮得也太过分了,就算家里再有钱……”

“再怎么过分,也还是有钱好吧!”

“倒也是,不过,她才应该变成个傻阿竹呢。太装腔作势了。听说最近有个叫什么的诗人献给她一本新诗集,她跟所有人吹嘘这事哪!”

“是东风先生吧?”

“啊?是他送的?真是好雅兴。”

“不过,东风先生是非常认真的。甚至认为他那样做是理所当然的。”

“正因为有他那样的人,才会如此的。还有更搞笑的事哪!听说最近有人给她寄去了一封情书。”

“哟,下流!是谁呀,居然干出那种事来?”

“不知道是谁。”

“没写姓名吗?”

“姓名倒是写得很清楚,不过,据说是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还有,那封信写得好长好长,足有六尺哪。据说写了好多奇妙的话,什么‘我对你的爱,宛如宗教家对神灵的憧憬’,‘为了你,我宁愿变成祭坛上的羊羔任你宰割,这将是我无上的荣光’,还有什么‘心脏是三角形的,三角形的中心插着丘比特的箭。如果是玩具吹气箭,就百发百中了……’等等。”

“是认真的吗?”

“据说是认真的。真的,我的朋友中就有三个人看过这封信呢。”

“不知羞耻的人!那种信还拿出来炫耀?她想要嫁给寒月先生呢,那封信若是被人们传开,岂不麻烦?”

“人家非但不觉得麻烦,还洋洋得意哩!下回寒月先生来,您最好告诉他。寒月先生还一无所知吧?”

“谁知道呢。那位先生整天到学校去磨玻璃球,多半不清楚吧。”

“寒月先生真的想娶她呀?好可怜!”

“为什么可怜?她家有钱,一旦有什么事,她家都可以摆平。这不是很好吗?”

“婶子张口闭口就是钱、钱的,多俗气啊!爱情不是比金钱更重要吗?没有爱,就不应该结为夫妻呀。”

“是吗。那么雪江,你想嫁给什么样的人呢?”

“我怎么知道!从来没有考虑过。”

当雪江小姐和婶子就婚姻一事进行舌战时,一直听不明白却又努力倾听的敦子,突然开了口:“我也想嫁人哪!”

对于这冒冒失失的期望,就连充满青春朝气、本应对其寄予同情的雪江都一时哑然了。妈妈还表现得比较平静,笑着问道:“你想嫁给谁呢?”

“我呀,本想嫁给‘招魂社’,可是,我讨厌过水道桥,正发愁哪!”

这回答由于实在太出乎妈妈和雪江的意表,连再问一问的勇气都没有,一齐笑得前仰后合。这时,二女儿澄子对姐姐问道:“姐姐也喜欢招魂社?我也非常喜欢。咱俩一同嫁给招魂社吧!好吗?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我就自己坐车去啦。”

“小丫达也去!”

最后,连小丫头也要嫁给招魂社了。假如三个女儿一同嫁给招魂社,主人也就省心了吧!

这时忽听人力车声停在大门外,立刻有人发出响亮的问候:“您回来啦!”大概是主人从“日本堤”警察分局回来了。主人叫女仆接过车夫递过来的一个大包袱,然后悠然迈进了茶间。

“啊,你来啦!”他边和雪江打招呼,边将手里拿着的一个类似小酒壶的东西咚的一声扔在那个闻名的长方型火炉旁。说是类似酒壶,当然不是正宗的小酒壶,可也不像花瓶,不过是一个奇特的陶器罢了,所以姑且这么称呼它。

“好奇怪的酒壶啊!这是从警察分局拿回来的?”雪江边将那个倒在地上的东西立起,边问主人。主人看着雪江自豪地说:

“怎么样?形状不错吧?”

“形状不错吗?那个玩艺儿?不怎么好看嘛。一个破油壶,拿着它干什么?”

“怎么会是油壶?说话太没情趣了。”

“那是什么?”

“是花瓶嘛!”

“作为花瓶的话,嘴儿太小,肚儿又太鼓了。”

“因此才有意趣哩!你也不懂风雅,和你婶子不相上下,没法子!”

他自己拿起油壶,对着拉门方向的亮儿打量起来。

“我当然不懂风雅了。我可不会从警察分局拿回来个油壶的。是吧?婶子!”

婶子哪里顾得上这些,她打开包袱,瞪大眼睛,清点失盗物品。

“啊,真想不到啊,小偷也进步了。全都拆洗过了。喂,你看呀!”

“我怎么会从警察分局拿回个油壶来呢?还不是因为等得太无聊,在那一带闲逛的时候,淘换来的呀。你们哪里懂得,这可是件宝啊!”

“也宝贝得过头了吧。叔叔到底在哪儿闲逛的?”

“哪儿?当然是日本堤一带呀!还进吉原街里去瞧了瞧。那边可真热闹!你见过吉原的大铁门吗?没有吧?”

“谁稀罕看呀。我可没有机缘去吉原那种贱女人住的地方!叔叔身为教师,竟然去那种地方,真叫人吃惊!是吧?婶子,婶子!”

“是啊。好像不太够数。东西全都还回来了吗?”

“没还的,只有地瓜啦。叫人家九点钟去,可是却让人一直等到十一点,这像话吗?所以说,日本的警察不像话!”

“若说日本警察不像话,那么,到吉原去散步,就更不成体统了。这种事若是传出去,叔叔会被革职的吧?婶子。”

“唉,大概吧!你看,我这条带子的里子没有了。我说怎么觉着缺点什么!”

“腰带里子没了就没了吧。我干等了三个小时,浪费了半天的宝贵时间呢。”

主人说着,换上和服,靠在火炉边,若无其事地赏玩起了那个油壶。妻子也无可奈何,只得将返还的物品放进壁橱,回到茶间来。

“婶子!叔叔还说这个油壶是件宝哪,多脏啊。”

“这是在吉原买的?哎哟--”

“哎哟什么!你根本不懂……”

“可是那种小壶,不是到处都有卖的吗?也不是只有吉原才有的。”

“问题没有卖的啊!这种式样的很罕见。”

“叔叔跟那个地藏菩萨差不离了。”

“小孩子,瞎说什么。近来的女学生嘴巴太刻薄,不像话!还是要好好读一读《女大学》。”

“叔叔不愿意加入保险吧?女学生和保险,你最讨厌哪个?”

“保险,我并不讨厌,那是有必要的。凡是考虑到将来的人,都会加入的。而女学生却是没用的废物。”

“废物就废物吧!你不是也没有加入保险吗?”

“下个月就加入!”

“真的?”

“当然。”

“保险什么的就算了吧。还不如用那笔钱买点什么好呢。是吧?婶子!”

婶子嘻嘻笑着,主人却较起真来。

“你想要活一百年、二百年,才说这种漫不经心的话。等你的理性再发达些,自然就会认识到参加保险的必要了。下个月我一定参加保险。”

“是吗,那就没法说了。不过,前些天叔叔给我买了雨伞,有那些钱,说不定参加保险更有用呢。人家一再说不要不要的,可是叔叔硬要给我买。”

“你那么不想要吗?”

“嗯,我才不想用什么洋伞呢。”

“那就还给我好啦。正好敦子想要呢。就把那把伞给她吧!今天带来了吗?”

“哟,叔叔也太过分了。难道不是吗?好容易给我买的,又往回要。”

“你说不想要,我才叫你还的呀!一点也不过分。”

“我是说了不想要。不过,叔叔太吝啬了。”

“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说不要我才叫你还给我的,怎么是吝啬?”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还是吝啬。”

“愚蠢,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

“叔叔不也是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吗?”

“因为你翻来覆去的说,我有什么办法。刚才不是还说不要雨伞吗?”

“我是说啦。不要是不要,但是不想还给叔叔。”

“咄咄怪事!这么不明事理,又蛮不讲理的,真没办法!你们学校不教你们逻辑学吗?”

“好啦,反正我没教养。随便你怎么说!叫人家把东西还回来,即使是外人也不会说出这种不通情达理的话来。还是学学人家傻阿竹吧。”

“你叫我学什么?”

“叫你学得正直平和些!”

“你真是又愚蠢,又固执。怪不得降班了呢。”

“降班也没有让叔叔交学费呀。”

雪江说到这儿,似乎悲从中来,不禁潸然坠一掬泪于紫色裙裤上。主人茫然凝视着雪江的裙裤和她低垂的脸,仿佛在研究那泪水是起因于何种心理。这时,女仆从厨房过来,跪在拉门口,只将红红的双手伸进来,说:“有客人来了。”

“是谁来了?”主人问道。

“是个学生。”女仆侧目瞧着泪流满面的雪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