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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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主人到客厅去了。我为了获取信息兼做研究人类,便悄悄尾随着主人去了檐廊。为了研究人类,如果不选择起波澜的时机,将会一无所获。平日里人们大都表现得很平常,因此,所见所闻无不平凡无奇,了无情趣。然而,一到关键时刻,这平凡表象便会在某种奇妙的神秘作用下,转瞬之间酿成许多奇特的、荒谬的、玄妙的、异常的现象。一言以蔽之,在我们猫族看来,足够进行模仿的事件层出不穷,随处可见。像雪江的红泪,便是其现象之一。雪江有着一颗玄不可测的心,但她和女主人聊天的过程中并不怎么明显。可当主人回来,扔油壶时,便犹如用蒸气泵给一条死龙注入了氧气一般,她那深不可测的、巧妙的、美妙的、奇妙的、玄妙的丽质便勃然而发,可谓淋漓尽致。然而,她的丽质是天下女子共通的,可惜的是轻易不会表现出来的。不对,其实二十四小时都在不停地表现,只是不曾这么显著,这么灼然昭然地表现出来而已。幸而我有一个特别喜欢倒抚猫毛的乖张怪癖主人,我才有幸欣赏到这出狂言的!只要跟着主人走,不论到什么地方,台上演员肯定会不知不觉中也表演起来的。老天赐给我这么一位有趣的人做主子,我才能够在这短暂的一生中,获得丰富的阅历,真是谢天谢地!不知现在来访的客人又是个什么人?

我一瞧,来者年约十七八岁,是个和雪江年龄不相上下的学生。他脑袋很大,头发剃得极短,几乎能看见头皮,脸正中盘踞着一个蒜头鼻子,坐在屋子的一角。此人没有别的特征,惟有脑袋特别大。即使剃成个光头,脑袋还不会显得小,若是像主人那样留起长发,定会更加惹人注目的。越是脑袋大的人,越是没有多大学问,这是主人一贯的看法。事实上,也许真是如此。不过,猛的一看,他很像拿破仑,派头十足。衣着和一般的学生一样,是一种条纹布短袖夹衣,看不出是萨摩产的,还是久留米或伊予产的,穿得有模有样。不过里边好像没穿衬衣,也没有穿内衣。虽说穿空心夹衣和光脚穿鞋也算是一种风流,但是这位学生给人以忍受痛苦之感。尤其他在席子上清清楚楚地留下像小偷似的三个脚印,不用说,就是他赤脚的罪过。他端坐在第四个脚印上,显得畏畏缩缩的。假如对方是个令他敬畏的人,这样规规矩矩地坐着,我倒也不会大惊小怪。然而,像他这样理了个光秃秃的小平头的粗野之人,做出这般惶恐的样子,就有点不大协调了。像这种即使路遇主人,也不会施礼,并以此为荣的家伙,即便和一般人一样跪坐半个小时,也会感觉很难受的。由于他像个适得其所的谦恭君子或盛德长老似的端坐在那里,尽管他自己苦不堪言,但旁人看来,样子十分滑稽。一个在教室里或操场上那样闹腾的家伙,怎么会具有这么大的定力约束自己呢?想到这里,我觉得他既可怜,又可笑。

这样一对一地相对而坐,无论多么顽冥不灵的主人,对于学生来说也多少有些压力的。主人想必也不无得意吧!常言说:“积土成山。”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学生,如果纠集成群,也会成为不可欺侮的团体,说不定会搞起驱逐运动或罢工的。这就像是人类中的胆小鬼一喝酒就变得大胆起来一模一样吧!不妨把聚众闹事,看做是酒壮怂人胆更合适。可以认为,那些人仗着人多势众,胡乱折腾,正是喝醉了酒,精神陷入混乱的结果。只要精神正常的话,那个貌似诚惶诚恐,或者应该说是畏缩地紧贴着拉门坐着的穿萨摩条纹布的学生,不管主人怎么老朽,既被称为老师,就不可能轻视的。没有理由轻视的。

主人递过去一个座垫,说:“请坐这个吧!”光头却身子僵直着,“唉”了一声,一动也不动。摆在眼前的褪了色的花布座垫,当然不会说“请坐在我身上吧”,它后面木然坐着个大脑袋的活人,看着可真叫奇妙。那座垫是为了给人坐的,女主人绝不会为了观赏才从劝业场买来。从座垫的角度来说,如果不是给人们坐,等于毁坏了它的名誉,对于让客人坐座垫的主人而言也丢了几分面子。那个瞪眼瞅着座垫,使主人丢面子的光头也绝不是厌恶座垫。说实话,除了为他祖父做法事时坐过之外,有生以来还极少坐过座垫,因此,他早已跪得两腿发麻,脚尖有点受不住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肯铺上座垫。即便主人让他用,他也不肯坐。真是个难缠的秃子。假如真是这么客气,那么人数众多时,或是在学校里,以及在宿舍里的时候,多少客气一点也好啊。不必客气的时候他如此拘束,该客气的时候却不知谦让。纯粹是无理取闹。整个一个坏秃子!

这时,光头身后的拉门哗拉一声开了。雪江端来一碗茶毕恭毕敬地递给了客人。若是平时,那光头一定会嘲讽一句:“嗬,savage::tea来啦!”但是现在,连和主人对坐已然精神紧张,加上这位妙龄少女又以在学校学会的小笠原流的敬茶方法,以非常做作的手势将茶杯递给他,更使得光头拘谨不安。雪江关上拉门后,在门外嗤嗤地笑。可见,同样的年龄,还是女子要强得多。雪江远比起这光头胆子大。尤其是刚刚气恼得洒下一滴热泪,这嗤嗤一笑使雪江显得更加妩媚。

雪江退下之后,二人默默相对。主人虽然坚持了一会儿,很快意识到,这样相对无言简直是作孽,便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古井……”

“古井?古井什么?名字呢?”

“古井武右卫门。”

“古井武右卫门?不错,名字够长的。这不是当代的名字,是个古人的名字。你那时候是四年级吧?”

“不是。”

“三年级?”

“不是,是二年级。”

“在甲班吗?”

“是乙班。”

“乙班的话,我是班主任呀!想起来了。”主人心情激动起来。

实际上,这个大脑袋学生,从入学那天起,主人就注意到了,决不会忘记的。不但不会忘记,他那个大脑袋,主人印象深刻,以至于时常梦里见到他。然而,粗心的主人竟然没有把大脑袋和这个旧式名字联系起来,也没有和二年级乙班联系起来。因此,当他听对方说梦中见到的大脑袋原来是自己负责的那班的学生时,不由得恍然大悟。然而,他不明白这个有着古老名字的大脑袋,而且是本班的学生,究竟为了什么事现在登门造访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主人原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所以,学生们不论年初岁末,几乎从不登门。只有这位古井武右卫门堪称是破天荒头一个登门的稀客,却不知客人来意,倒叫主人惴惴不安。他应该不是到如此令人扫兴的人家来玩耍的。假如是来劝主人辞职的话,应该更有底气些才是。况且,武右卫门也不可能是来商量他个人的事。无论从哪方面想,主人都搞不清楚对方的来意。看武右卫门的样子,说不定连他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前来造访。没办法,主人只好直截了当地问:“你是来玩的吗?”

“不是。”

“那么,有事找我?”

“嗳。”

“是有关学校的事?”

“嗳,想跟您说点事,所以……”

“噢,什么事?请说吧!”

主人这么一说,武右卫门眼睛盯着地面,不说话。

本来武右卫门作为中学二年级学生,是比较能说会道的。虽然他的智力不如大脑袋瓜那么发达,但是论口才,在乙班却是个佼佼者。比如问老师“哥伦布”用日文怎么说的,来为难主人的,就是这个武右卫门。这么一位大名鼎鼎的主儿,今天一直像个口吃的公主似的顾虑重重的,一定有什么原因。肯定不能单纯地理解为是在客气。主人也感到有些蹊跷。

“既然有话跟我说,那就快说吧!”

“这事有点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主人说着,看了一眼武右卫门的脸。但他依然低着头,什么也看不到。不得已,主人稍微改变了一下语气,温和地补充说:

“没关系,不管什么,尽管说吧!这里没有其他人,我也不对别人讲。”

“说也不要紧吗?”武右卫门还在犹豫。

“不要紧!”主人断然回答。

“那么,我就说啦。”说着,秃头猛地抬起头,眯着眼睛望着主人。他的眼睛是三角形的。主人鼓起两腮,边喷吐“朝日牌”烟,边稍稍侧过头去。

“老实说……有麻烦事了。”

“什么事?”

“您问什么事?实在太发愁了,所以才来找您。”

“所以我问你,到底是什么事呀?”

“我也不想干那种事,可是,滨田一个劲地说:‘借给我吧,借给我吧……’”

“你说的滨田,是滨田平助吗?”

“是的。”

“这么说你是借给滨田房费了?”

“并没有借给他房费。”

“那么,借给他什么了?”

“把名字借给他了。”

“滨田借你的名字干什么了?”

“给人寄出了一封情书。”

“寄了什么?”

“唉,我对他说,别借我名字,我就帮你寄信吧!”

“你说得让人不得要领。到底是谁干了什么呀?”

“寄送了情书啦。”

“送情书?给谁?”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说不出口吗。”

“那么,你给谁家女子送了情书?”

“不,不是我送的。”

“是滨田送的吗?”

“也不是滨田送的。”

“那么,是谁送的?”

“我也不知道是谁。”

“简直是越说越糊涂。那么,谁也没有送喽?”

“只是用了我的名字。”

“只是用了你的名字?还是完全听不明白!最好再说得有条有理些!收下情书的人到底是谁?”

“说是姓金田,是住在对面街口的女人。”

“是姓金田的那个实业家吗?”

“是的。”

“那么,所谓‘只借了名字’,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家的女儿又时髦,又傲慢,所以就给她送了情书。滨田说‘没有寄信人名字不行。’我说:‘那就写上你的名字吧’。他说:‘我的名字没意思,还是古井武右卫门这个名字好……’所以,最后借用了我的名字。”

“那么,你认识他家的女儿吗?有过什么交往吗?”

“没有任何交往,也没见过面。”

“这简直是胡闹,竟然给一个没见过面的女子写情书。你们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干出这种事的?”

“只是因为大家说她盛气凌人,才嘲弄她的。”

“越说越不像话了!那么,你是签上自己的名字寄出的吗?”

“是的。文章是滨田写的。我借给他名字,由远藤夜里去她家送的信。”

“看来,是三个人共同作案的?”

“是的。不过,事后一想,如果事情败露,被学校开除,可不得了。所以非常担心,一连两三天睡不好觉,脑袋昏昏沉沉的。”

“真是干了一桩蠢到家的事!你是写了‘文明中学二年级学生古井武右卫门’吗?”

“不,没有写学校名。”

“没写学校名还好一些。若是写上学校名,你瞧着吧,那可是事关文明中学的声誉了!”

“那会怎么样啊?会开除吗?”

“会呀。”

“老师,我爸是个特别厉害的人。何况我妈是继母,如果被开除了,可大事不好了。真的会被开除吗?”

“所以说不该如此胆大妄为嘛。”

“我并不想那么干,可是没管住自己还是干了。有没有可能不开除我呢?”武右卫门哀求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女主人和雪江早已在拉门后吃吃地笑着。而主人却始终端着架势佯作,重复着“是这样啊!”快要笑死我了。

我一说笑死我了,也许有人要问:“有什么可笑的?”

这么问可以理解。不论是人类还是动物,自知之明乃是平生大事。只要有自知之明,人类也可以作为人得到猫的尊敬。到了那时,我也就不忍心再写这些挖苦的话,立刻停下笔的。然而看来,人类似乎很难认清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就像自己看不见自己的鼻子有多高一样。因此,才会对他们平日瞧不起的猫,提出上述问话吧!

尽管人类看来神气得很,却多有愚昧之处。自以为是什么“万物之灵”,扛着这块招牌到处招摇,却连那么点小事都理解不了。而那些不以为耻,大言不惭者,就更惹人发笑了。他们扛着“万物之灵”的招牌,却吵吵嚷嚷地问别人:“告诉我,我的鼻子在哪里?”既然如此,以为他们会辞掉“万物之灵”的头衔吧,可他们死也不肯放弃的。尽管他们如此明显的自相矛盾,却活得神闲气定,天真可爱。而可爱的代价,便是甘愿顶着人类是愚蠢的这个帽子。

此时我之所以觉得武右卫门、主人、女主人和雪江可笑,并不单纯是由于外部事件互相冲突,其冲突将震动波传到向滑稽的方向,而是由于其冲突的反响在人们的心里弹奏出了各不相同的音色。